■一飛速變化著的時代,它所產生的故事,可以說是用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我在故鄉積累的文學素材,與我見過的和耳聞的傳說融合,形成了長篇小說《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
2001年8月下旬,我和愛人下鄉,在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遇見一位老人。我在當年的日記中這樣記載:“進得一戶農家,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衣衫破爛,家徒四壁,坐在一塊木板上,望著他家菜園盡頭蒼茫的黑龍江水……他對我說他是攻打四平的老戰士,負傷時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半葉肺,至今肺部還有兩片彈片未取出來……老人的兒媳埋怨老人這種狀況無人關照。我覺得很悲涼,給了他一點錢,他堅決不收,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說這只是讓你買袋米的錢,他這才淚汪汪地收下!
我還記得從那兒回來后,我愛人聯系了一些朋友,請他們了解和關注一下老人的事情。不久后他還跟我說,事情有了進展?墒8個月后,我的愛人在歸鄉途中遭遇車禍,與我永別!與愛人相關的人和事,在那個冰冷的春天,也就蒼涼地定格了!
愛人不在了的這12年來,每到隆冬和盛夏時節,我依然會回到給我帶來美好,也帶來傷痛的故鄉,那里還有我摯愛的親人,還有我無比鐘情的大自然!
一個飛速變化著的時代,它所產生的故事,可以說是用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我在故鄉積累的文學素材,與我見過的和耳聞的傳說融合,形成了長篇小說《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
對這樣一部描寫當下,而又與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糾葛的作品,哪種形式進入更適合呢?我想到了倒敘,就是每個章節都有回憶,這樣方便我講故事,也便于讀者閱讀。
闖入這部長篇小說的人物,很多是有來歷的,比如安雪兒。離我童年生活的小鎮不遠的一個山村,就有這樣一個人。她每次出現在我們小鎮,就是孩子們的節日。不管她去誰家,我們都跑去看。她五六歲孩子般的身高,卻有一張成熟的臉,說著大人話,令我們訝異,把她當成了天外來客!她后來嫁了人,生了孩子。我曾在小說《熱鳥》中,以她為藍本,勾勒了一個精靈般的女孩。也許那時還年輕,我把她寫得纖塵不染,有點天使化了。其實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所以在《群山之巔》中,我讓她從云端精靈,回歸滾滾紅塵,彌補了這個遺憾。
再比如辛七雜。在我們小城,有個賣菜的老頭,我們家一直買他種的菜。那年春天他來我家,問我們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蘿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種的時候,心里好有個數。他膚色黝黑,留著胡子,褲子和鞋上盡是泥,但面目潔凈。那天太陽好,他站在院子里,說著說著話,忽然從腰間抽出煙斗,又從褲兜摸出一面凸透鏡,照向太陽,然后從另一個褲兜抽出紙條,湊向凸透鏡,瞬間就把太陽火引來了,點燃煙斗,怡然自得地抽著。我問他為什么不用打火機或是火柴,他撇著嘴,說天上有現成的火不用,花錢買火是傻瓜!再說了太陽火點的煙,味道好!所以這部作品的開篇,我讓辛七雜以這樣的方式亮相。
辛七雜一出場,這部小說就活了,我筆下孕育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相繼登場。在群山之巔的龍盞鎮,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開始與我度過每個寫作日的黑暗與黎明!對我來說,這既是一種無言的幸福,也是一種身心的摧殘。
伏案三十年,我的腰椎頸椎成了畸形生長的樹,給寫作帶來病痛的困擾。再加上更年期的征兆出現,滿心蒼涼,常有不適,所以這部長篇我寫了近兩年,其中兩度因劇烈眩暈而中斷。記得2013年夏天寫到《格羅江英雄曲》時,我在故鄉,有一天早晨,突然就暈得起不來了,家人見狀嚇壞了,不許我寫作,問我:命要緊還是小說要緊?我躺在床上靜養的時候,看著窗外晴朗的天,心想世上有這么溫暖的陽光,為什么我的世界卻總遇霜雪?無比傷感。想想小說中那些卑微的人物,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傷殘的心,卻要努力活出人的樣子,多么不易!養病之時,我筆下的人物也跟著“休眠”,我能更細致地咀嚼他們的甘苦。
從第一部長篇小說《樹下》開始,二十多年來,我在持續的中短篇寫作的同時,每隔三四年,會情不自禁地投入長篇的懷抱!秱螡M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等,就是這種擁抱的產物。有的作家會擔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我則沒有。因為到了《群山之巔》,進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納入筆下的生活,依然豐饒!雖說人生的春色在我面貌上正別我而去,給我留下越來越多的白發和越來越深的皺紋,但文學的春色,一直與我水乳交融。
與其他長篇不同,寫完《群山之巔》,我沒有如釋重負之感,而是愁腸百結,仍想傾訴。這種傾訴似乎不是針對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而是因著某種風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離不棄的日月,亙古的河流和山巒。但或許也不是因著風景,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虛空和徹骨的悲涼!所以寫到結尾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我的心是顫抖的。
長篇完稿,并不是畫上真正的句號了。我將稿子傳給了我始終喜愛的《收獲》雜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楊柳,以及九久讀書人的杜晗。楊柳率先檢閱了它,對它給予肯定,給我吃了顆定心丸。接著是杜晗,她說喜歡這部長篇的氣韻。我靜心等待《收獲》的意見。程永新編務繁忙,直到中秋假日,他才抽出時間,集中精力讀完這部長篇。他在郵件中寫道:“你的小說構建了一個獨特、復雜、詭異而充滿魅力的中國北世界——”,只這一句,我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在出版之前,最后一個讀它的是李小林老師。她既是我尊敬的編輯家,又是一位能夠交心的朋友,她的藝術感覺一直那么敏銳。她在讀完作品后,與我有過電話長談。她欣賞它,但針對其中一章,提出了非常有見地的意見。這樣我綜合編輯們的意見,在十月又改了一稿,在落葉聲中,終于將它定稿了。
盡管如此,我知道《群山之巔》不會是完美的,因為小說本來就是遺憾的藝術。但這種不完美,正是下一次出發的動力。
讓我在五十歲的秋天,以一首小詩來結束《群山之巔》之旅吧:
如果沒有地殼億年前的劇烈運動,
沒有能摧毀和重建一切的熱烈熔巖,
我們怎能有與山川草木同呼吸的光輝歲月!
激烈的碰撞和擠壓,
為大地插上了山巒的翅膀,
造就了它的巍峨!
也許從來就沒有群山之巔,
因為群山之上還有彩云,
彩云之上還有月亮,
月亮背后還有宇宙的塵埃,
宇宙的塵埃里,
還有凝固的水,燃燒的巖石
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辰!
星辰的眸子里,
盛滿了未名的愛和憂傷!
如果心靈能生出彩虹,
我愿它縛住魑魅魍魎;
如果心靈能生出泉水,
我愿它熄滅每一團邪惡之火;
如果心靈能生出歌聲,
我愿它飛越萬水千山!
我望見了——
那望不見的!
也許那背后是銀色的大海,
也許是長滿神樹的山巒,
也許是倒流的時間之河,
也許是無垠的七彩泥土,
心里身外,
天上人間,
一樣的花影閃爍,
一樣的五谷豐登!
(《群山之巔》,遲子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本文為小說的后記,編輯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