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家里存著幾本舊書。媽媽告訴我:都是爸爸留下的。在我還不識字的時候,我“讀”的是一本書叫《詩歌季刊》,1934年出版,長我一歲。我那時大約四、五歲,不識字,所以我的閱讀其實就是“聽書”,是媽媽念給我聽。
這本《詩歌季刊》不是一本童書,但我記得很清楚,只要媽媽拿起這本書,我立刻就安靜下來,等待著她開始朗讀。她朗讀的是民間童謠。那本書里,好 像就那么幾首,所以媽媽每次朗讀都是重復。我從不厭煩,每次都點著頭跟著她一起朗讀。有時候,媽媽偶爾朗讀錯了一個字,我就會給她糾正。
在那一組民間童謠里,我印象最深的有三首,一首是表現世態的:
臘七臘八,
凍死叫花。
有米的臘八臘八嘴,
沒米的拉扒拉扒腿。
還有一首是表現親情的:
秋風起,天氣變,
一個針,一條線,
急得俺娘一頭汗。
“娘哎娘,這么忙?
我給我兒做衣裳!
“娘受累,不打緊,
等兒長大多孝順!
還有這么一首,是表現時政的,聽起來讓人振奮:
小棗樹,彎彎弓,
家角地里崩洋兵;
崩得洋兵倒了霉,
看你洋兵隨不隨。
這幾首童謠,我聽了一遍就“入于耳,根于心”了。
稍后長大了兩三歲,我識了一些字,就開始自己讀這本《詩歌季刊》。我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除了這組《河北民間歌謠一束》之外,里面許多詩和文章我 都看不懂。原來這是一本給大人看的書。雖然看不懂,但我愛上了這本書,因為那幾首童謠我是懂得的。我把這本小冊子,當成了我的寶貝,里面不但有字,還有媽 媽的聲音。那是我的文學啟蒙書。
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我從讀小學,讀中學,到讀大學,我常常翻開這本書。我在封底發現了我貼在上面的“貼畫”,我在書頁里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剛會寫字時寫上去的。還發現了一首詩的手跡,還有不知是誰鈐上去的印章……我一直辨認著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跡。
1949年,我與父親重逢,我急不可待地拿出這本《詩歌季刊》給他看。他還記得這本雜志。他說,這是他在校讀書時,向一位同學借閱的。我問他, 封底上的詩,是不是他的手跡?他仔細地辨認著,又翻到第一頁看了看那鈐在書上的印章,他告訴我,那首詩的手跡是這個叫劉鐵輜的人寫的,這個人已為革命捐 軀……當我知道了這些情況,這本薄薄的小書,立刻增加了歲月的積淀和承載。我仔仔細細地修補了它,重新為它包了書衣。在以后的幾十年間,只要翻開這本書, 我似乎就能聽到媽媽的鄉音,感受到她的體溫和心跳。我從書中認識了許多詩人的名字,如王亞平、蒲風、田間、楊騷、溫流、曼晴、力揚、史輪……以及他們的詩 歌。我還讀了各種風格的詩,有激情洋溢的新詩,有“歌謠”,有“時調”,有“譯詩”。我還讀了這本小冊子上的一些論文,如《五四到現在的中國詩壇鳥瞰》 (蒲風)《大眾語與大眾詩歌》(羅倫)《西洋詩與東洋詩》(荻原朔太郎)。這本小書培養了我最初的文學趣味,日久天長,變成一種愛好。那幾首童謠,讓我記 了一輩子,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脫口而出,唱給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聽。那是記憶中的珍珠,經過歲月的磨礪愈加明亮。
在大學時代,我就開始向我的母親收集口頭上的童謠。又過了許多年,我編選了十卷本的《中國傳統童謠書系》。我還開始研究傳統童謠的文學性和民俗 性,特別是后者,我提出了“童謠的‘極淺、極明、極俚、極俗’給了我們極大的樂趣。這些童謠的傳授者就是我們家庭中的長者: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和爸爸媽 媽。童謠的俚俗特色和傳授方式,使它具有了游藝的特質,這種特質即是民俗的品格。所以說,要從‘游藝民俗’這個角度去認識傳統童謠,才能抓住童謠的要 旨!蔽业倪@一認識,其實都源于當年母親為我誦讀童謠的情境。
直到今天,我仍常常翻開這本詩刋,嗅著童年溢著的書香,摩挲它發黃的紙頁,感受先人的手澤,無限感念涌上心頭:有書香的童年伴我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