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魯迅惟一的一本散文詩集,出版于1927年。此書文章多是魯迅針對不同的情由所抒發的感慨,其展示的生命哲學皆源于個體的生命體驗,正如李歐梵評價的那樣,是“個人雜感的詩意的變體”。雖然它沒有一個內在的嚴密系統,但是我們卻可以對這些文章大體分類從而進行關聯性閱讀。
魯迅在寫作《野草》時,正值翻譯廚川白村的文藝論著《苦悶的象征》,他在譯序中說道:“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這段話也恰好貼合了魯迅當時的心境。在《野草》中,我們會發現大量荒誕怪異、玄妙奇美的象征意象,也正是這種諱莫如深的創作為《野草》留下了極大的闡釋空間,幽邃、神秘,布滿了一種難以明晰卻又時刻引人思索的藝術魅力。
《野草》的寫作正值魯迅人生的低潮期,人生理想的破滅, 帶來慘痛的打擊。1906年《新生》的流產,使他“感到未嘗的無聊”,并有“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的悲哀和寂寞。后來,“五四”運動曾給他帶來了暫時的希望,他投身其中,并為《新青年》等報刊寫稿,創作的小說和雜文獲得了廣泛的影響?蓵r間不長,“五四”的逐漸退潮熄滅掉了他蓬勃高漲的戰斗激情。如他所說的“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站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而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同時,來自家庭內部的紛爭,導致兄弟鬩于墻,還有在女師大事件中被卷入學生政治運動中,與各學者展開的口舌論爭等等,都讓他身心疲憊。于是在《野草》中,魯迅艱難地體味著苦澀的孤獨,與周圍的世界保持著一種審視的距離,在孤獨中守望、自省自己的境遇。燃燒自己的死火,做娼妓的母親,無物之陣中的戰士,它們是他反觀、解剖中的自己,它們兩難的生存處境是他苦惱的體現。
1926年12月16日,魯迅寫信給許廣平,說:“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道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边@段沉痛的內心剖述,像極了《頹敗線的顫動》中抒寫的那種巨大的痛楚與失落。文中一份無私的愛換來的是痛徹心扉的背叛。關于這份愛在背叛中的境遇讓魯迅思索了許多。
魯迅用老婦人的悲劇來寓意一個戰士的悲劇,老婦人內心有如此復雜的情感而無法表達的時候,她的憤怒和痛苦讓她的頹敗而松弛的身軀全面地顫動了。這是內在的情感難以抑制而產生的外在身軀的不由自主。這身軀的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震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如此強烈的身軀的顫動必需極大的心力作用。作者用外在身軀的變化來寫內在思想和靈魂的糾結困厄,真是形象深刻,震顫人心。
同樣,我們可以聯想到,與兄弟決裂的魯迅,想必內心也是這般的凄楚,老婦人被遺棄后的痛苦感正與魯迅被拋棄后內心世界無法忍受的失落感和徒勞感相契合。但魯迅的內心充滿了復雜的情感:他恨而不愿,愛而不能,棄而不舍。這種情感頗似老婦人無詞的言語和由無詞的言語而發出的洪流。
對親人,對青年人,魯迅是寬容的,他做不到決絕的“復仇”,于是他只有默默品嘗著傷痛與孤獨。同時,他也是決絕的!稄统稹放c《復仇(其二)》等篇章中抒寫的復仇,那些對看客的諷刺,對舊制度與黑暗的扎刺,魯迅從不心慈手軟。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為一個啟蒙戰士,在歷史進程中不過是瞬間一影,天堂、地獄、黃金世界,都是他所不愿意去的,他的命運不是被黑暗吞并,便是在光明中消失。動亂中需要戰士,但被利用后,人們便會對這些曾經奉獻血淚的人孤立、歧視。魯迅明知自己是一個悲劇的戰士,但又無法從根本上擺脫自己這種悲劇的歷史處境,即使成為一個像“棗樹”一樣的孤獨戰士,以一無所有的鐵桿似的枝干,直刺著奇怪的、黑暗的、高而遠的夜空,也從不停止對絕望的反抗。
“絕望”之于人生既是一個物質性命題又是一個哲學性命題,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都在反對或反抗著絕望,從微觀上說它是個人的,多與前途有關,從宏觀上說,它可以是一個民族的,甚至是整個人類的。馬丁·路德·金曾在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中講道, “從絕望中尋找失望”。絕望是大山,希望是石頭,但是只要你能砍下一塊希望的石頭,你就有了希望。這句話在當下的中國,變成了“從絕望中尋找希望,人生終將輝煌”,帶上了濃重的目標感,具有了強烈的勵志性。大山之于人,是一個外在的物體,是人之前的阻擋,而魯迅面對的卻是“黑暗”,黑暗對人的籠罩性的壓迫與壓抑是比大山更難掙脫的,它無處不在,無從反擊。而且魯迅所面臨的悖論式處境,又讓他不得不進行一種永恒的反抗。魯迅曾在給他的一位學生的信中談到《過客》這篇作品時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
對于兄弟之情,他不能決絕地復仇,而對于社會、制度、政府,他從未停止抨擊的腳步!拔抑坏米;氐侥抢锶,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這是強烈的痛苦激發后的執著,而那個冥冥之中呼喚他前進,便是他自我意志的呼喚,即便是“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他依然不放棄自己的選擇,墳不會使他懼怕,野薔薇不會使他駐足,在這艱苦的求索中,他也曾彷徨過,失落過,但始終在斗爭著!哆^客》一文,在魯迅心中醞釀達10年之久,劇中肯定包含了他的個人生活的痛苦經驗!斑^客”正是魯迅自身的寫照,無論多痛苦,他都會戰斗到底,誤解、誤會又算得了什么?
魯迅筆下的戰士,矛盾痛苦、落魄孤獨,卻義無反顧,不失兀傲倔強。他不知道未來會通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是否還有路,但強烈的自我意志要求著他,在沒有路的情況下依舊走下去!哆^客》中的過客是一個虛無的存在,他沒有來源,他從虛無中來,終歸于虛無中去。他所能做的惟有向前走,也許生活就是一個走的過程,一直走下去,好完成那走向死亡的行程。因此,“走”也就成為在“無意義”威脅下的惟一有意義的行動了。在老人看來過客的走是無意義的,前面是“墳”,而“墳”的后面是無所知道的存在,可能過客還沒有來得及走過去就會倒下,在老人看來過客應該回去。在小女孩看來,過客也許應該繼續走,因為前面是有著許多野百合、野薔薇的地方。但對于小女孩來說,過客終究是一個怪異的存在,所以她也并沒有理解到過客“走”的意義所在。事實上,連過客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不斷前行的理由,只是有一個聲音在前面呼喊他前行,對于一種虛無的聲音的存在的追求構成了過客繼續走下去的理由!哆^客》結尾處“過客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他最終朝著死亡走下去了,“走”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抗爭的武器,盡管是那樣無力與蒼白。
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寫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正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薄胺纯菇^望”與“絕望的抗戰”這是一個悖論的哲學存在。這個悖論的存在也正是解讀《野草》的一把鑰匙。在《野草》中,面對絕望,魯迅有著寂寞與孤獨的虛無之感,在深刻體會死與生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的同時,魯迅也有著對生存困境的深層的焦慮。反抗絕望與絕望的抗戰,希望與失望,生與死,在這種種對立存在的兩極悖論中顯示了魯迅不屈的靈魂。正如《過客》中的過客一樣,在精神層面的絕望困境中,魯迅在“走”,在行動中尋找存在的意義,這就是《野草》所體現的魯迅的生命哲學。
魯迅對環境和自我存在價值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始終無法擺脫愛與恨的交織,獨異而被疏離的慘痛,來自同伴、敵人明槍暗箭的不絕鞭撻,在孤獨中魯迅選擇了堅持與守望,并以一種絕望的行動,反抗著永恒的“絕望”,孤獨是智者的宿命,在虛無中尋找希望,在行動中尋找存在的意義更是智者必有的品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