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驚聞顧驤先生溘然長逝,為之愴然悲惋。他是那么喜愛春草青青、春花爛漫,但他沒能等到春天的腳步伴著他85歲生日的來臨。
他是我的老領導,也是我敬重的師長和可以傾心交談的朋友。他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調至中國作協創研部的,到90年代初離休,這段時間很短,卻是 我們友誼的開端。那時我們還絕少官氣和俗氣,大家都直呼其名,我們親切地稱呼他“老顧”,正如稱呼他的前任謝永旺為“老謝”一樣,正如稱呼光年、馮牧、達 成一樣。然而隨著一代學人的身影漸行漸遠,這種脫俗的風尚也隨之淡然。顧驤是儒雅的,總是風度翩翩、笑容可掬,相處久了就發現在他和善的笑容里閃爍著一種 自信的光芒,有一種凜然風骨,有一種超然甚至傲然的氣息。的確,他是豐富的,他從抗日戰爭火光與血光的洗禮中走來,成為我國65年歷史風云和文化流變的親 歷者,他又是我國時代變革和文學發展的參與者。他親歷過風和日麗,也親歷過血雨腥風,親歷過東邊日出西邊雨,親歷過朝來寒雨晚來風,也親歷了改革開放。親 歷多矣,參與眾矣,倘若沒有哲人的思辨精神,倘若沒有學人的文化視野,倘若沒有智者的聰穎靈慧,倘若沒有仁者的人格魅力,只能讓自己的心靈和面容隨時光老 去,而不會有新鮮的歷史感悟和審美發現。顧驤,集哲人與學人于一身,集智者與仁者于一身,才能在他豐富的經歷和見聞中,辨識歷史功罪,窺見人間真偽,富有 人類意識,張揚人性光彩。他在散文隨筆《蒹葭集》中,記述了與周揚、荒煤、馮牧、朱厚澤、朱寨、趙樸初、沙千里、魯彥周、周克玉、于是之、曾志、陶斯亮、 張海迪等人的密切交往。他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他能把筆下的人物放在歷史語境中考量,他懂得人創造歷史、歷史又制約人的因果關系,懂得有什么人就會有什么 樣的歷史、而有什么樣的歷史就會產生什么樣的人這種內在關系,于是他看到人與人的共性,能識別人與人的差異。他在文章中寫道:“晚年周揚,是他人生交響樂 的一個華彩樂章”,因為“他終于‘克禮復己’,掙脫了鐐銬,打破了牢籠”,“走向民間,人性回歸,恢復了自己”。不必諱言因為歷史的扭曲,周揚也曾被扭 曲,也犯錯誤,但他的可貴之處是在晚年“昂然高舉人道主義大旗”,推動著我國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克禮復己的周揚”》)同樣從人性復歸和人的自覺這個 核心理念出發,顧驤看到荒煤毫無官氣的灑脫自然,“寬厚坦誠,平易可親”,“他不疲倦地精力旺盛地為新時期文學破堅冰、開航道”。他也看到了馮牧“沒有任 何拘束、任何顧忌和朋友一樣交換意見,商量問題、推心置腹,赤誠相見”,也許他還有軟弱的一面,但“當‘左’的風浪襲來時,他頂風拒浪,直言抗爭,堅持擎 著思想解放這桿大旗,理所當然為文友們所擁戴”。(《一夕秋風,滿城秋雨》)
顧驤全部作品,無論是理論文章還是隨筆散文,其思想內核和精神命脈,都是張揚人道主義,謳歌人性魅力。周克玉身經百戰、叱咤風云,卻有一顆綿軟 的心,重訪舊戰場,他寫下了“春泥最戀英雄血,清風年年播芬芳”。顧驤與克玉是同鄉兼同窗相識甚深,他寫道:當年“四平一戰,極其慘烈,陣亡五千,盡為我 江淮子弟。近年,蘇北鹽城海濱辟丹頂鶴自然保護區,每年入冬,白羽紅纓丹頂鶴,由東北扎龍南來棲息,克玉構思巧妙地將這一歷史事件與這一自然現象勾連編 織,以借喻擬人手法,以丹頂鶴為意象,寫出長眠于黑土地上的江淮子弟對故鄉父老的憶念與寄托克玉對戰友虔誠的緬懷:‘一身素潔挺傲骨,萬里轉戰染紅纓。年 年歲歲來此地,懷念故園父老情!敝芸擞裆蠈⑹窃娙,我與他也多有交往,真切感知他的人格魅力與人性光采。
回顧顧驤的人生歷程,不可回避那場盡人皆知的對周揚關于“異化”文章的批判,顧驤是這篇文章的起草人之一(另兩位是王元化與王若水),他始終為 此事感到糾結與憤然。我曾向他詢問始末,他從馬克思談到黑格爾、費爾巴哈,因為我對這些經典作家與經典著作所知甚微,他談得我云里霧里不知所以,但我相信 馬克思主義繼承了人類優秀的文化遺產,必然貫穿著人文主義思想,體現人道主義精神。同時,顧驤又是情思細膩的人,也是具有詩性秉賦和浪漫情懷的人,他追求 美輪美奐,喜愛驚艷絕塵。我喜歡看他跳舞,真是名士風度,翩然怡然;我更喜歡他的散文,熨帖圓融,讀之讓人悠然陶然,猶如“細雨輕風二月時,不緣紅豆始相 思”。他對《詩經》中的《秦風·蒹葭》鐘愛至深。他說,“從兒時在家鄉私塾中誦讀《詩經》起,至到生命的晚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直是我心靈詩意 棲息的藝苑”;過去我們“尊崇《詩經》是現實主義文學濫觴,《離騷》是浪漫主義源頭。削足適履,方枘圓鑿,框套無限豐富的文學現象”,其實《蒹葭》的魅力 正在于有“千古難解之謎”、“它的多元審美,迷離意蘊,難以捕捉的思緒,亦真亦幻、亦詩亦夢的旋律中,引你遐思無盡,回味綿長”。這的確是識詩真諦之言, 正如魯迅所言:“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凡是過于務實的人都不會成為詩 人,因為他們不會“領會天國之極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相通”。(摘自《集外集拾遺》)
憶起三年前承他贈我《煮默齋詩抄》曾擇其一步原韻奉和,這位江南秀士仙逝西歸,令我今宵無眠,燈下重錄以托哀思:
塵囂之上自由魂,卻非空頹入佛門。
少歲豪情驅倭寇,老壯史筆寫昆侖。
怒斥陳腐千般罪,盛贊春風萬里船。
最是一身浩然氣,夜半鐘聲飄夢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