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讀初中二年級,在語文老師車老師的自選題目的作文課上,寫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時年十五歲。之后的某天早晨上早操時,車老師到操場上來找我,示意我跟他走。我心里不無忐忑,會不會哪兒出了錯,被領去訓斥?尚未走出操場,車老師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臂膀上,這個親昵動作且不說讓我受寵若驚到有些慌亂,倒是瞬間便化解了犯錯受訓斥的疑慮。車老師卻不說話,領著我走進語文教研室。
剛剛踏進教研室,看見四五位老師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突然聽到他們接連說出兩三個怪里怪氣的人名,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我頓時被嚇得蒙住了。引發他們哄笑的三個人名,是《桃園風波》里幾個人物的綽號。我那時剛剛讀過趙樹理的幾部小說,他的小說里的人物都有一個別致的綽號。正熱衷到崇拜趙樹理的我,很自然地也為自己小說里的人物起了綽號。能引發幾位老師的開懷大笑,可見那幾個綽號還有點意思吧——這是我事后的估計,當時卻愣著蒙著站在教研室里動也不敢動了。車老師隨即把我叫到他的辦公桌前。
車老師告訴我,西安市要搞一次中學生作文比賽,要求每個學校推薦兩篇作文,一篇敘事文,一篇議論文,本校語文教研室已選定《桃園風波》作為敘事文參賽。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令人鼓舞的事,姑且不贅。說完這話,當我準備離開之際,車老師又接著說,他想把《桃》文投寄給《延河》。我又是發蒙。車老師料知我對此舉的無知,當即解釋說,《延河》是省上辦的文學刊物,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我聽得似懂非懂。車老師末了又說,你的鋼筆字不大行,我另用稿紙抄一份寄去。我當時尚不會說感謝之類的話,依舊站著。車老師用稍低的聲音又對我說,要是能刊登,會有稿費的……
我便知道且記住了《延河》。當時的省作家協會叫什么名稱,我已無記,卻一直記著《延河》,也大略知道了投稿;如果稿子能發表,會給稿費,第一次聽說寫小說能掙錢。我后來想到,車老師最后說的“會給稿費”,大約不是誘惑,而是出于憐憫。我到城里讀中學的兩年里,一日三餐吃的是開水泡饃,相伴的是咸菜,絕大多數時月里,用開水泡的是死硬死硬的苞谷面饃……如若車老師說的話能落實,我就可以吃上白饃了。盡管此事再無下文,我卻記住了《延河》。
1959年春,讀到初中最后一學期,我已轉學到離家稍近的一所中學,從學校閱報亭的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那時尚不能稱《創業史》,名為《稻地風波》)即將在《延河》連載。我此時已經知道陜西的包括柳青在內的幾位大作家,卻沒有讀過他的作品。隨之到學校附近的郵局探問是否有《延河》零售,得到肯定答復。我便把家里給的買咸菜的兩毛錢存在口袋里,后來便買到了那期《延河》。第一次發表的是《稻地風波》的篇幅不小的《題敘》,一讀便入迷了。之后每月盼到《延河》在郵局首發的日子,我便買回一本,迫不及待地在宿舍閱讀起來。我的崇拜不知不覺間從趙樹理轉移到柳青,且不說這兩位作家作品的各自優長,單是《稻地風波》對關中生活語言藝術升華的魅力,就令我傾倒入迷了。我也是從《延河》的版權頁上得知,這是陜西作家協會所辦的文學刊物,編輯部在西安建國路。隨之在《延河》上讀到杜鵬程、王汶石的小說。我對柳、杜、王等令我崇拜的大作家坐鎮的陜西作家協會,也有了神秘亦神圣的文學圣地的感知。
再次和陜西作家協會發生關系,已經是1973年初了。文學朋友徐劍銘給我寫信,告知一條重大新聞,“文革”中被砸爛的省作家協會開始恢復工作,改稱為“文藝創作研究室”,坐鎮的仍然是獲得“解放”的柳、杜、王等老作家和老編輯。要出版的文學刊物《陜西文藝》實則是《延河》的代稱——《延河》作為“封資修”的標本不許再用。剛剛開過一個以工農兵業余作者為主體的會議,編輯們向與會作者約稿,徐劍銘在應諾寫稿之后,向主持人推薦了我,隨后又把我的散文《水庫情深》送給《陜西文藝》的編輯。我很感動徐劍銘的推薦。不久就接到署名路萌的來信,內附《水庫情深》的用紅色鋼筆修改多處的稿子。此稿發表在《陜西文藝》試刊的第一期。手里捧著印著我的習作和名字的《陜西文藝》,興奮之情無以言表……想來頗有趣,兩次投稿,均非我為之,一次是我的語文教師車老師,一次是文學朋友徐劍銘,真可謂是良師益友。
第一次走進作家協會的大門,約略是1973年的春末。我借在郊區黨校參加一個學習班早起早睡的時間,寫成一篇萬余字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后》,投寄給《陜西文藝》,不久便接到電話,對《接》基本肯定,還有一些需要修改的意見。我便利用到城里開會的機會,第一次踏進作家協會的大門——不過不是原本的陜西作家協會的大門,而是陜西戲劇家協會的大門;陜西作協設在建國路的大院,據說被什么軍管會占據,剛設置不久的陜西文藝創作研究室,被安排到陜西劇院里辦公。在我意識里沒有差別,見到《陜西文藝》的編輯,就算進了陜西作協的門了。記得當時給我修改意見的是路萌,隨之又見到了董得理,肯定地告訴我,將在第三期《陜西文藝》刊出……這是我生平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此后,已經記不得哪年哪月,我再到《陜西文藝》編輯部去說什么時,老董拿出刊有我《接班以后》的刊物。小說的第一節有不少修改的字跡,老董讓我一處一處看過,最后才神秘地對我說,這是柳青改的。說他和編輯部的人去看望病中的柳青,帶去了新出的《陜西文藝》。隨之又得到柳青修改的文本,我在那一刻有點迷茫,這是意料不及的驚喜所發生的反應,須知我自初中三年級讀《創業史》起直到那個時候,柳青如大山一樣在我心里崇拜著,卻沒有單獨拜見的機緣?粗鄬Α督影嘁院蟆返谝还澋亩嗵幮薷淖舟E,那種崇敬崇拜的心理又注入一種親近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