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文藝批評連同文藝批評家的角色,日益變得曖昧和尷尬。某位一向對批評情有獨鐘的作家朋友,曾撰文稱批評家正在逐漸淪為“傀儡”和“雞肋”。話有些刻薄,也不免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但的確是鮮明地揭橥了一種積弊!傍B之雙翼、車之兩輪”之喻,強調創作和批評的同等重要性,廣為人知,但舉目當今文壇藝苑,與作家藝術家頻頻亮相占盡風頭相比,有幾個批評家能夠進入讀者的視野?他們看到的批評家連同他們的文字,更多是以一種被動的、謙卑的、仰望的姿態,對作品進行闡釋和評點,而這種批評通常會充分考慮作家藝術家的感受并順應其期望。他們被遮擋或者主動躲藏在作家藝術家的背后,仿佛一道淺淡的影子。
公正地講,批評和批評家,并非總是以這種面貌示人。憑借自身深刻豐厚的歷史美學造詣,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古今中外很多杰出的批評家為文學藝術把脈,不獨引領了彼時的文藝發展,其影響力也往往綿延至后世。明代思想家李贄面對當時一味師古法古的流弊,力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童心說”,揚“真情”貶“假理”,為文壇注入了一股清新強勁之風。十九世紀三位杰出的俄羅斯文學批評家“車別杜”的大量觀點鮮明、意氣風發的文章,成為當時俄羅斯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理論支柱,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成就如此輝煌,他們厥功至偉。這些都充分印證了批評曾經擁有的強烈的主體性地位和巨大的社會影響。
有不少妙喻,生動揭示了批評的本質以及價值之所存系。古羅馬美學家賀拉斯,用磨刀石和鋼刀來描繪批評家和詩人的關系。詩歌仿佛一把刀,只有經過批評的不斷磨礪,才能變得鋒利。魯迅則將創作和批評形容為廚師和食客,食客有權利對廚師的菜肴品頭論足,要求更合乎口味。比喻不同,但都醒豁地揭示出二者間是平等且互動的關系。作家藝術家和批評家既是朋友又是對手,在思想和審美的較量中,在不間斷的挑戰和應戰中,相互砥礪,彼此成就,共同促進了文藝的進步。
讀別林斯基等人的批評文章,能夠深切地認識到什么才是批評的正確和卓異的姿態。批評家懷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深入透辟地剖析評說作品,褒獎優長,指出缺陷,字里行間處處閃耀著卓識遠見。別林斯基從年輕的果戈理的作品中發現了“高于時代精神”的可貴稟賦,在當時社會各界對作者的一片攻訐中挺身而出,給予堅定的支持。而當多年后功成名就的果戈理在其新作中流露出對專制農奴制的妥協時,別林斯基不惜友情破裂,立即給予尖銳無情的譴責。這樣的批評,才能夠體現出批評的本質和價值。而文學的發展進步,也端賴這樣的批評的推動。
但返回當下和此地,呈現于人們視野中的批評是什么樣子?全稱式的評價應該規避,但不可否認,四平八穩的應景之論,言不由衷的人情批評,缺乏創見的人云亦云,的確正在成為普遍的景觀。批評在自我閹割,自我矮化。批評者需要時刻堅守勿失的職業操守、價值關懷等,總是被有意無意地忽略。對作品的成績一定要說足,甚至不妨夸大,大師杰作的桂冠慷慨贈送,難怪文藝批評被人譏諷為“文藝表揚”。而在本應該疾言厲色地質疑詰問的地方,卻每每輕描淡寫不痛不癢,仿佛一片羽毛輕撫過面頰。批評者主體性的藏匿和喪失,也使自己和“傀儡”的角色越走越近,被視為“雞肋”也就是必然的結果了。人一旦不自重,也就不能指望會得到別人的尊重。真正的作家不會買賬,認真的讀者也不滿意。批評如此,又怎能不走向邊緣化?
比賽失利的拳擊手,要證明自己的實力,只能在拳擊臺上,贏得下一次的搏擊。批評要尋回尊嚴,出發點也只能在失去尊嚴的地方,也就是批評行為本身。通過嚴肅、真誠、獨立而專業的批評,他表達自己的道德操守和文化立場,宣示自身的職業精神和專業素質。說千道萬,至為關鍵的一點,是批評要秉持自己的標準。批評者眼中只有作品,他只對自己的良心負責,此外不再有任何其他的尺度。源于職業尊嚴的支撐,他真摯坦誠,有勇氣有血性,贊美發自肺腑,批評尖銳犀利。謙和忍讓寬宏大量是做人的優點,卻不應成為批評家的職業準則。亞里士多德的名言“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才是他們永遠的遵循。
“創作總根于愛”,魯迅先生這句話廣為人知。同樣,批評充滿活力的源泉,批評為人敬重的緣由,也在于此。愛這個職業,心目中它崇高神圣,動力便會涌流不竭。有了這樣的認知,種種批評之外的因素如人情市場等等,就不再能夠成為他的羈絆。他會鮮明表達對批評對象的贊美、不滿或者憎惡,依據的標準,便是它是有益于還是有損于世道人心,是美的表達還是丑的宣泄。他會儲蓄豐厚的思想和審美資源,同時會尋求最為靈動精彩的表達。在需要表明立場的時刻,決不虛與委蛇。在應該入木三分的地方,拒絕隔靴搔癢。他的批評,將真正體現出“充滿同情的理解”和“帶有敬意的批判”。這樣的言說,才能夠洗刷批評被玷污的名聲,才會為批評重新贏得信任和尊重,才能使之回歸到文學活動中應有的重要位置。
(作者為本報高級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