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牛漢先生去世的時候,媒體曾稱他為七月派最后一位詩人。當時我想:七月派還有魯煤先生健在呢。而今年這個寒冷的冬日,魯煤先生也走了。
2014年12月11日,七月派著名詩人魯煤先生因腦梗塞溘然長逝,享年91歲。
盡管知道先生一直有恙在身,但是噩耗傳來,還是感到突然。記得前年此時,先生還曾冒著寒風從和平里寓所步行到我們報社來給我送書。而今讀書思人,不勝悲悼。
魯煤原名王夫如,直隸(今河北)望都人。1946年入華北聯合大學學習。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文化部藝術局創作室編劇、中國戲劇出版社副總編輯等,有詩集《撲火者》、《在前沿》,戲劇集《紅旗歌》、回憶錄《我與胡風的恩怨實錄》等行世。胡風先生的《獄中懷魯煤》用“忍淚歌長犯,遮顏看世仇。紅旗天際笑,袖筆走高邱”的詩句來表達對魯煤的思念。
作為詩人,魯煤的聲音匯合在胡風、阿垅、綠原、牛漢等七月派詩人的恢弘合奏之中。魯煤說: “你們是全新的兵士/你們是年青、健壯、又整齊的兵士/你們的臉發光如早晨的嬌陽/你們年青如夏天的綠樹/你們表情堅決如鋼鐵/你們動作輕捷如燕子/槍機在你們手里也發出清脆硬朗的歌唱/槍機清脆硬朗的歌唱如林中小鳥……”當年那些充滿熱忱的年輕的七月派詩人們,不都是這樣的“全新的兵士”嗎?他們生機蓬勃,熱血沸騰。今天讀一讀他們的作品,仍然有那種振奮人心、鼓舞斗志的感覺。
第一次讀到魯煤的作品,是1982年。通過綠原、牛漢先生編選的詩集《白色花》,我第一次讀到魯藜、綠原、牛漢、曾卓、魯煤、化鐵等人的名字,第一次知道詩壇曾經有過這樣一群獨特的戰斗者,第一次知道了“七月派”這個勁健悲壯的詩歌流派。
魯煤筆下那些著名的《表》、《牢獄篇》、《焚書》、《默悼幾只撲火者的死》等詩篇,就是那時候開始閱讀的。通過《白色花》,我看到一個對我來說十分奇異而陌生的詩歌世界。
時間不知不覺地進入21世紀,七月派的詩歌前輩中幸存并且還在筆耕不輟的,已經越來越少。而充滿活力和激情的老魯煤,仍然是其中一個閃閃發光的堅韌的姓名。魯煤說過:“既是黑夜里的一;鸱N,這里可以發光,那里也可以照耀——正如同,為活著而斗爭,或者,為斗爭而死,都要一樣堅決!边@塊歷經大地變遷,被命運擠壓得烏黑發亮的文學之煤,不僅有著極高的審美價值,而且更重要的是有著不可替代的珍貴的歷史價值。站在風霜雨雪之中的這位陽光老詩人,本身就是一段滄桑歲月的歷史活見證。他是詩人,他更是“撲火者”,是在前沿的戰斗者,是詩歌的紀念碑。
很長一段時間,魯煤老人的詩集《在前沿》,成為我的書桌上一道常讀常新的文學風景線。我很喜歡他筆下那些明亮的句子——鏗鏘有力、明朗清新,穿透歲月的風塵,仍在閃爍著珍珠般的光輝。
記得胡風先生曾經說過,文字中如果不帶著自己的體溫,就沒有臉把它們放到這個戰斗著的世界中去。魯煤老師的這些詩,就帶著那種感人的體溫,傳遞著那種心靈深處的溫暖和愛。盡管歷經坎坷,受盡磨難,但是,詩人始終站在隊列的前沿放聲歌唱,詩人始終帶著一顆火焰一樣的心靈向這個世界表達著對光明的渴望,對黑暗的鄙視,對生活的積極的欲望和對世界的主觀戰斗精神。
《在前沿》里的作品異彩紛呈、各具特色,形式上也是百花齊放、五彩繽紛。其中有長篇巨制,有抒情短章,有曲折深情的敘事,有激情洋溢的直白,有凝重含蓄的詠嘆……無論是什么形式,什么風格,無論是《不能夠》、《在一九四六年的恐怖中》、《流亡三章》(《難童之歌》、《流亡之歌》、《播種者之歌》),還是《默悼幾只撲火者的死》、《我是新來的兵士》等等,其中都跳動著一朵美麗的火焰——靈魂之花。
請看《默悼幾只撲火者的死》:“箭/射向靶/你/射向火……”這短促激烈、活蹦亂跳的詞句,讓我感受到一個時代的群像,感受到一顆赤子的滾燙的心……詩人特意采用的那種跳躍的節奏,變化的句式,極富有動感,與撲火者“奔突、沖撞、搏擊”的形象吻合得不露痕跡,非常貼切。詩人那組由《火的想望》、《大地》、《我愿越過墻去》三首詩構成的《牢獄篇》,也體現了高超的詩藝,更躍動著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他說:“我愿越過墻去,向著春天出發!痹娙说目释皇菨M足于越過墻去,而是為了“向春天出發”。詩人關心的不是自己的一己悲歡,不是自己的個人冷暖,而是外面的世界,是為了去外面的世界創造生活。我們從這里看到的,是一個高尚的健康的詩人形象。這種“積極的生活欲”,即使牢獄也不能阻隔,即使高墻也不能禁錮。魯煤說:“我的詩不是坐在書齋里寫出來的,是在戰斗里寫出來的!痹娙寺牭 “伐木的聲音”,就聯想到“山下,將有火”。詩人雖然在現實面前看到的不是自由的火,而是“白茬兒柵欄”,并且還“落了鎖”,但是“子彈從槍膛跳出來”,聲音“響在山外”,他堅信“春天”也必然會“來在大地”。詩人在詩篇中一遍遍吶喊的“我愿越過墻去”,正是一個時代的覺醒了的心的共同的呼聲。
詩人向往的伊甸園是“年青的”,他在詩篇中暢想道:
這兒笑使我看見從雪里綻開的蕾
這兒歌使我聽見從冰里迸發的河
這兒舞使我想起從黑夜亮起的星辰
從嚴冬和死亡戰斗而來的春風
年青的蕾有繁花的季節
年青的河有澎湃的季節
年青的風載負著春天
年青的星辰照明中國
……
讀著魯煤筆下的這些句子,時時忍不住有想跳起來載歌載舞的沖動。那么歡快的節奏,那么明朗的心情,那么健康的目光,那么絢麗的夢想,既閃耀著一位優秀詩人的巨大魅力,又表達著一位時代赤子的燦爛情懷?上н@些明亮的目光,卻被迫在生活的漩渦中蒙上了沉重的陰影。我曾在一篇魯煤的老友的文章中讀到這樣一段話:“我認識他時,他已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般分子,熱情的火苗被他痛苦地壓抑著,以至逐漸熄滅……整整二十五年,生命的巨大落差,人性扭曲,人格受辱,尊嚴掃地!闭驹诮裉,可能很難想象詩人當年經受過了怎樣艱辛的跋涉和錐心的磨難。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魯煤經歷過那些難以想象的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煎熬,頑強地挺了過來,而他的戰斗著的歌聲依然沒有消歇,他心里的火種依然在燦爛燃燒,他筆下仍然是那個年青的世界——從他的筆下我們能看見從雪里綻開的蕾,能聽見從冰里迸發的河,能感受到從黑夜亮起的星辰和從嚴冬和死亡戰斗而來的春風……
12月17日,許多詩友和讀者到八寶山公墓為詩人送行。我相信,魯煤先生將繼續活在他的詩里。他,是永遠年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