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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本報記者 在中國當代藝術界,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是一個多元化的存在。
而許江伸出長著老繭的手,稱自己與同為藝術家的妻子“就是男耕女織,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將藝術創作喻為樸實的勞作,是因為許江懂得藝術的純粹與價值!拔覀円恢闭f,藝術要為人民服務。所以,藝術的好壞,不是票房所決定的,不是市場所評判的。真正的藝術,要引領大眾,一路追問思想的峰巒!
要有自己扎根其中的大地
解放周末:您的個人藝術展《東方葵》,最近于國家博物館落幕!皷|方”之名與國博之地,意境如此吻合,似乎在傳遞著您的某種文化情愫?
許江:是的。我畫葵,畫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向陽花開”的歷史情懷,所以名叫“東方葵”。藝術展在國博辦了45天,在這期間,我常常到一樓中廳去看在那里展出的革命歷史題材畫。這些歷史畫是共和國歷史的豐碑,創作者都是我們熟悉而敬仰的老一輩藝術家。
看著歷史畫,我始終在思考,我們這一代人,又該如何為國博呈現出我們的獨特創作成果?我的《東方葵》,可能是某一種方式。它和那些歷史畫不同,但它仍有一種歷史的情懷。因為,葵是我們這一代人重要的青春記憶,讓我們熱淚盈眶的青春記憶?彩俏覀兊娜松靡韵淳毢退茉斓妮d體,葵的繪畫背后是堅信日出東方的歷史命運。我們這一代人,體認“東方既白”的情懷,跋涉在一條“向西歸東”的路上。我們向西方學習,但我們所思考的始終是為東方、為家園帶回來什么?麍@繪畫最終揭示的是我們重歸東方的歷史感。
解放周末:觀眾讀懂了您的“向西歸東”——更深層次的東方性,是許江對油畫語言的本土再造,畫面上煥發著充滿現代意識的東方意境。
許江:我曾經說過,葵不是風景,而是大地。大地和風景非常不一樣:大地是我們的生命所在,是我們的根性的現場,不可以離開、不可以遷徙;風景是我們看完之后可以離開的,可以被移值的。
就像我筆下的葵園,在這一片蒼茫的大地上,記錄著我們這一代人的草根和博大、滄桑和堅強的生命意象。我覺得,這屬于我們的生命意象與情懷,才是真正的油畫語言本土再造內在的東西。
解放周末:本土和西方,是中國文化藝術現代性同時面臨的兩種歷史與語境。置身其間,您感覺“我們如同現代性這條河流中的擺渡者”。
許江:一方面我們要了解西方,一方面也要了解本土,我們是東西方的擺渡者。但我們不能僅僅成為擺渡者,還應該成為創造性的主體。因此,我們要有自己扎根其中的大地,我們要把握中國文化的根性。
解放周末:什么是中國文化的根性?
許江:就是中國精神。中國精神是中國文化內在的詩性情懷,是生生不息的偉大的創造力量。
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是馮驥才的《神鞭》。小說主人公神鞭傻二,他那辮子虎虎生威,指哪兒打哪兒。但在跟義和團打洋鬼子時,傻二的辮子被打斷了,怎么辦?他練成了神槍手,百步穿柳。其實,傻二祖傳的功夫是“光頭功”;滿族入關后,男人要蓄發留辮,他就練成了辮子功;辮子打斷了,他又練成了神槍手。
這是部有趣的小說,真正說的是中華民族偉大的適應能力、重生能力和修復能力。我們始終要透過表象,深入到傳統內在,去揭示真正的中國精神。那個不斷適應、不斷修復的偉大能力,才是真功夫。
解放周末:在今天全球化的潮流中,隨波逐流不是擺渡者的命運,中國精神才是擺渡者的歸宿。
許江:是的。這個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傳統中,而且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這個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可見的現象中,而且活在不可見的深處。這個中國精神不僅活在一己感受中,也活在我們的集體記憶和歷史經驗中。
磨難到底塑造了我們什么
解放周末:聽說,您畫室地面上積著厚厚2公分的顏料,您的掌心有畫筆磨出的老繭。獨處這樣的畫室里,用這樣的手奮筆創作時,您是不是全然忘卻了那些屬于許江的多重身份?
許江:我以前講過,搞教育是我的事業,繪畫是我的生命,我最希望大家看到的是我作為畫家的身份。
繪畫是一種十分質樸的、用手進行的勞作。我就是要做這樣一個勞動者。去年,我夫人施慧辦藝術展時,我說,我畫葵是男耕,她做纖維藝術是女織,我們是男耕女織,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解放周末:男耕女織,正是與大地的意象緊密相關的。這既道出了你們生活的日常,又暗含著精神的向往。
許江:扎根土地,仰望星空。我們希望通過曠日持久的勞作,看到自己創作的成果。
解放周末:您畫葵已達11年,還會繼續嗎?
許江:會。這是身不由己的。
我覺得,葵帶給我的這種感受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還很強烈,還在持續地感動著我。也許哪一天,會有一個新的東西把我拉走,這我不知道。但至少現在,我還是對葵園一往情深。
解放周末:您對葵園如此一往情深,以致人們一提起“許江”就想到了“葵”。
許江:不能說我就是那個葵。我是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在葵園里看到他自己,看到他自己真實的人生以及所付出的堅強。
對我來說,葵,不是自憐式地撫摸自己曾經的傷痛,也不僅僅是一代人的記憶,而是努力要把這種創傷變成一種入口,思考我們這個民族最可貴的東西,我們這一代人最可貴的東西——磨難到底塑造了我們什么?我覺得,這對現在的年輕人是會有幫助的。因此,我們要整理它,展示它,表達它,這是一種使命。
解放周末:這種使命感,是否得到現實的回應?
許江:舉個例子。那天在國博,我見到從河北來的一家三口。那個年輕人說,“我看不懂,但我爸爸媽媽在這里很激動。不過,我很開心,我們一家人好像在葵這里找到了溝通的入口!蔽艺f,“這就對了。你怎么能像爸爸媽媽那么激動呢,因為你沒有那個記憶,但是你能在這里找到和爸爸媽媽對話的機會,找到他們生命中閃光的東西,好好思考你自己怎么前行!边@事讓我很有感觸,葵成為了生命彼此理解的入口。
解放周末:讓傷口蛻變為入口的是什么?
許江:詩意。對葵的繪畫,我覺得我要表達的是詩意。中國文化史上,許多偉大文人的身世都是悲情的。他們的偉大不是因為悲情,而是他們在悲情中仍然堅守想象,堅守浪漫,堅守理想。這是一種詩性的偉大力量,這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我想,這也是中國美術學院的精神內核,林風眠的人生,潘天壽的人生,吳冠中的人生,都充滿了坎坷,但他們仍然心懷悲憫,然后把這種悲憫轉變成浪漫,回饋藝術。這種詩性的力量,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
藝術的使命,是開啟詩性
解放周末:吳冠中先生評價,從您的畫中讀到一種詩性。也有人認為您的畫里充滿了思想的含量。詩性與思想,是藝術必須的承載嗎?
許江:我一直認為,思與詩,是兩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們在學習、創作上要有所提高,就要有思想的起點,最后要有詩性的表達。藝術的使命,就是開啟詩性,讓我們的世界充溢著一種飽滿的詩性。所以,對藝術創作而言,思想是起始,詩性是歸宗。
解放周末:但我們似乎看到,今天的一些藝術創作,其思想是稀薄的。
許江:我倒覺得很多當代作品,是思想過頭、觀念過頭了,出不來詩性,變成了一種赤裸裸的說理,缺少真正的藝術所具有的能夠讓我們齒頰留香、繞梁三日的那種珍貴的東西。因為,藝術最后必須讓人感動,讓人難忘,能夠養育人的心靈,而不是老在那里訴說某個觀點。當代藝術的創新,要多點詩性,少點干巴巴的說理。
解放周末:時間上的“當代”藝術,究竟該如何成為文化屬性上的“當代”藝術?
許江:何為當代?不是在當代創作的就是當代藝術。今天,“當代”正在取代“現代”來描述藝術,這里面蘊含著一種當下默許的軟共識。這種共識正在聚集,表現出跨界延伸和非正式、邊緣化的特征。在這種指向中,很多年輕人重新向草根呼喚沃土,他們不斷沖擊邊緣,不斷催生新的東西。這是當代藝術創作中的正面能量。但在這樣的過程中,文化真正核心的東西,還要不要?我們真正賦予藝術的那種敬意與喜愛,還要不要?這是我們始終要追問的。
在全球化境域下,我們必須明確,如何才能有當代中國的藝術創造?我們藝術創造的資源何在?創造力何在?可能,當下我們對文化主體的認識還存在誤區,要么跟著西方跑;要么說這是國粹,太好了,就一成不變地拿出來。這都不對。中國當代文化要生根在今天的社會,要進行創造性的洗禮和轉換,要把中國本土深處滋生出來的東西牢牢把握住,探求自我表述和自主創造的機制。
解放周末:從您對歷屆上海國際雙年展的策劃與藝術主張中,人們可以感受到這種自我表述與自主創造的探索。
許江:在今天全球化的環境下,中國的當代藝術仍然應該保有一種自我振興的使命感,仍然應該懷有一種中國主體的責任精神。這是我歷來所持的觀點。參與上海國際雙年展工作那么多年來,一些基本的策劃,我也都是抓住這一點的。
眼光和心靈,比技術更重要
解放周末:您的女兒這樣寫道,“父親的口袋中總有5支筆,他至今不會用電腦不會發微信,是這個時代堅持用筆思考的寫作者!惫P,是您對文化技術化的抵抗嗎?
許江:不能說我不用,其實在美院有好幾個同事為我在電腦上工作。他們動作快啊,但給他們5張圖,他們可能不確定哪張好啊。我說就這張。他們相信我的眼光。所以,重要的仍然是技術背后的東西。
解放周末:眼光,比技術更重要。
許江:眼光和心靈,比技術更重要。未來的藝術可能越來越多的依賴數字技術的手段,但它的背后,仍然是眼和心,需要感受力的培養,需要生活的磨練。
有個故事,我講過很多次。一位哲學家,不肯裝電燈。趁他出門,家里人裝了電燈。他回來后,非常生氣,不許開燈。一陣風吹來,蠟燭被吹滅,滾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找蠟燭。這時,他太太啪的一下拉亮了電燈。他發現蠟燭就在腳邊上。他撿起蠟燭,若有所思地說,原來電燈有如此妙用,可以幫我找到蠟燭。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可能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但在我看來,它告訴我們,科學技術的使命在于,重新點亮我們心頭人文的燈光。
解放周末:眼光如此重要,可今天那些隨時隨地追逐著讀屏、讀圖的眼睛,還能擁有讀懂藝術的眼光嗎?
許江:這取決于你是否有感受力,F在很多人每到一處,還沒看清楚,就噼里啪啦地拍照,然后就發出去?凑掌娜艘惨詾樽约嚎吹搅,其實他并沒有看到真相。比如,這樣拍張照片發出去(用手對著桌上一盆植物比劃),看到照片的人就以為許江的辦公室里爬滿了植物,其實就這么一盆,其它的都是書。人們看日出,看了就趕緊拍照發出去,太陽如何會這樣升起,它的朝朝暮暮和人生有著怎樣的關系,這些思考了沒有?噼里啪啦拍了那么多,回到賓館一看,哇,賓館里掛的那張比自己拍的好多了,他就站在賓館的照片面前翻拍。以為自己看到了日出,其實什么也沒看到。我們把這個現象叫做世界的圖像化,即把世界看作一張圖像,而沒有思考人和圖像背后的世界的真正關系。這帶來了思的淺表化,是我們應當警惕的。
解放周末:技術日新月異,而中國美術學院卻在今年新生入學時,每人發兩支毛筆、一本《智永真草千字文》。這兩支筆與一本帖子,似乎裝著你們的深意?
許江:這個太重要了。千字文成于南北朝,其中蘊含著中國人的世界觀,為歷代讀書人發蒙的文字。智永是王羲之七世孫,是位高僧,他用祖先的正楷和草書,寫就千字文。
我們學校開書法課有一段時間了,這并非要求學生人人成為書法家,而是通過書寫,通過手的操作,讓學生的心靈有所感受,讓他們懂得中國。這對于我們今天的藝術青年來說,至關重要。
雖然,時代變遷,技術發展。而我們依然可以,用一筆書寫,來擁抱古人的世界,來接續活的傳統。
山水是有承擔的
解放周末:蔡元培先生曾說,“用美的心喚醒人的心,進而真正地完成人們的生活!边@是否正道出了藝術對于人生的作用?
許江:蔡元培那一代人有非常博大的視野,他創建這所學校,并不是要簡單地培養幾個藝術家,他是要用美術來改變中國當時的狀況,用美心喚醒人心啊。
中國美術學院坐落在西湖邊,坐落在杭州這樣一個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城市,有山水的滋養,有人文的熏陶,會自然生長出一種詩性情懷。我把這叫做西湖美育。西湖美育代代相傳,形成了美院的文化脈絡,直到今天,仍是美院的精神底色。
解放周末:湖光水色,滋養文化。
許江:就像我曾經說過的,中國傳統的繪畫不叫風景畫而叫山水畫,為什么?因為山水是有承擔的,是人把山水吸納于胸,胸中有丘壑,變成一種有意義的東西倒出來。
我們要了解山水,要繼承民族淵深的文化,一定要了解中國精神內在的東西,才能做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天地本無心,這個立心是什么?就是價值觀。我們要把這個內在的東西挖出來,讓年輕人知道,并以此作為安身立命之所。
解放周末:山水之中有深意。但您曾舉著自己的蘋果手機感慨道:“文化被稀釋為信息,薄得就像這部手機!
許江:不可否認,今天的文化存在一些亂象。改變這種現象,還文化以純粹與厚重,我們還需要做很多努力。第一,不能做市場的奴隸。今天中國的藝術品市場已經形成,客觀上對藝術家的創作形成強有力的支持,但也形成了指揮棒,很多人圍著這個指揮棒轉?梢赞D,但不要成為奴隸。第二,不要做庸俗的化身。不要想象著大眾就是低俗的,不要想象著老百姓就是喜歡低俗的東西,不能削峰填谷,F在不少藝術作品,缺少高品位的情趣,沒有文化的擔當。第三,要注重哲匠理想。哲就是思想,匠就是勞作,也就是詩性理想。
解放周末:山水是有承擔的,藝術要承擔這種承擔,而不能一味俯就市場。
許江:在我們這個時代,這點尤其重要。我們一直說,藝術要為人民服務。所以,藝術的好壞,不是票房所決定的,不是市場所評判的。真正的藝術,要引領大眾,一路追問思想的峰巒。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講話中所講到的“人民”,我個人覺得是一個民族的、博大的人民,是一個有著共同歷史經驗、共同命運、共同價值觀、共同理想情懷的群體。這就是今天的文藝工作者進行創作時所要圍繞的中心。因為,我們的藝術應該觸摸時代脈搏,展現東方的詩性品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