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凡響悶與狂(馬小淘)

　　王蒙老師比我姥爺大一歲，他出生在北平，我出生在北京，這其實是一個地方，但是根據年代，叫法不一樣。這種微妙的差別和歲月息息相關，它帶來的最顯著的感受是——代溝。要是有人問我愛不愛我姥爺，我肯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愛。但是這更多的是倫理上的情感，是血緣和兒時的天倫之樂，我長大以后就特別不愛和他在一塊，他總會問我什么時候結婚，和同學有沒有矛盾，或者無厘頭的吐槽越來越新的一切。我能回報他的就是各種敷衍和顧左右而言他。我可以理解他的腐朽，畢竟我無法對已一個退休二十年的人要求更多，只要他善良，就足夠了。甚至其實，我也是害怕和老作家接觸，面對那些已經暮年的作家，正襟危坐、憶苦思甜，他老人家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尊重、敬仰以外，還會有種隱約的隔膜。我覺得這可能人的本能，不在一個年齡段，確實不那么容易玩到一起。

　　但是王蒙老師太特別了。對我來說，他是《青春萬歲》是《堅硬的稀粥》是高大上的文學史里的人物，可是直到我有機會和他一起參加中美文學論壇，看到他用英文演講，大口吃pizza，喝帶著冰塊的水，我才目瞪口呆地意識到這位比我姥爺還大一歲的老作家，是怎樣的不同凡響。他的英文口語比我好，說話比我活潑幽默，喝的水也比我涼，年輕的思維、年輕的語言方式，甚至年輕的喝冰水的腸胃。文筆好，英語好，身體好，這一切猝不及防，你站在偉岸人物身邊，唯一的心理優勢——我比您年輕，瞬間蕩然無存。

　　后來，我有幸做了王蒙老師的責編，《山中有歷日》、《小胡子愛情變奏曲》主人公都是最普通的農民，但是那種看似漫不經心的大開大合，輕巧鋪展出人、歲月、生活，讓人不得不慨嘆姜還是老的辣�！靶≌f手藝的精湛、敘事的圓熟、人性的微妙和豐富、當下社會現實的復雜和生動，以及時間的溫暖和歲月的甜蜜，在小說中表現得生機盎然、絲絲入扣和爐火純青�！�(柔石短篇小說金獎的授獎詞)。甚至我收到的最搞笑的反饋是，一個相熟的中文系博士生在看了《山中有歷日》之后慨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又大膽又隔路，竟然敢取個筆名叫王蒙，你們雜志也敢給他發！”我反應了幾秒才意識到，他以為《山中有歷日》是80后寫的呢！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王蒙老師隔三差五就不小心嚇大家一跳。新作《悶與狂》中的很多章節，也在《人民文學》發表過。當我第一次閱讀《為什么是兩只貓》時，我被繁花似錦的語言震懾了，那種乍看簡直有些浮夸的表達方式太新鮮了。這種難以置信的文本，署名王蒙顯得更加難以置信。我終于相信，有人可以20歲先鋒，80歲還先鋒。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不是遙遠的口號，它被王蒙老師身體力行的實現了�，F在文藝青年挺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蓖趺衫蠋熞匀绱饲宕嗟姆绞秸故玖俗约杭让舾杏謴婍g的初心，在塵世八十年顛沛流離煙熏火燎之后，他的作品依然保有某種原始的、清新的、狂野的力量。仿佛從來不曾被傷害，透著朝氣蓬勃的光芒。

　　后來，《我的寵物就是貧窮》《青春賦》《那時魚兒常常從水中躍出》《明年我將衰老》陸續發表，我作為編輯或者讀者又一次次在王蒙老師的作品里找到共鳴。這種華麗、磅礴、妖嬈的表達方式異常動人，故事、人物、時間線這些都是模糊的，但是語言排列組合的張力撲面而來，行云流水中有某種老謀深算的控制力。在王蒙老師原有的寬度和廣度以外，又有了一種向內的，不斷拓展自我和人生的能量。

　　王蒙老師多年以來與時俱進健步如飛，不僅一點不落后還始終超前。他貫穿了整個當代文學史，是各個文學時期、各個文學潮流的潮頭人物。時至今日，很多六十多歲的作家都在寫回憶錄了，王蒙老師依然保持著持久的創造力，在求新求變。他的真摯、他的情懷不減當年，他的激情、他的想象更加飽滿澎湃。作為年輕的寫作者，很多時候我會懊惱地后悔不該選擇這熬人的職業，有時大段時間找不到寫作的熱情，甚至體力，肩膀、眼睛的疲憊都讓我得過且過。所以當我看到王蒙老師的產量和文字的質量，我覺得這幾乎也無法歸類為勤勉或者天分，這些都還不夠準確。我喜歡足球，喜歡葡萄牙的球星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前兩天，他的經紀人門德斯給了他這樣的評價：“他是世界上我們見過最好的球員，你不可能再看到像他這樣的球員，他越來越生猛，且會將恐怖的效率持續到40歲。其他任何球員根本無法和他相提并論，在下一個500年也不會出來這種球員。他的夢想就是不斷地奪得榮譽，沒有人能阻止他�！边@不是溢美之詞，C羅的確像一部進球機器讓人嘆為觀止。我想王蒙老師就是作家里的C羅，你難以分析他為何永在巔峰，也不可復制他的成功。

　　我有一個朋友住在惠新西街附近，房子是租的。有一次，去過他家的朋友抱怨他家太小、太亂、格局不好，他據理力爭說小區安全、物業好，還特別得意地補充，跟王蒙老師一個院。他說偶爾他起得早，會碰到老爺子在院里遛彎。我們蔑視地反駁：王蒙老師認識你是誰��？他說王蒙老師不認識他，但是他認識王蒙老師就足夠了，每次遇到王蒙老師都跑過去鞠個躬問個好，雖然老爺子不知道他是誰。朋友是個80后出版人，我想這就是王老師對年輕人的意義，有機會看到他穿得挺時髦的在院里溜達溜達我們就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