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談創作之魂
小說,行車路上一棵棵樹
賈平凹講話時,聽者無不豎起耳朵屏氣凝神。一來當然是尊重,二來是因他一開口便是濃郁秦腔。
賈平凹的演講,配上原汁原味的商洛方言,有些不著邊際,又似莫測高深。作家嘿嘿一笑:“聽不懂或者聽不清楚對我而言是好事,可以把講的不好的地方遮蔽過去!彼f自己生來有兩件事不自信,一是個頭,二是人前說話。
對他自嘲的“笨”,也許稱“拙”更精當些,已故作家汪曾祺做過如是評價:“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弊竞驮G是賈平凹給人的外在印象,而巧與辯才是真實的他。只不過,那個真實的、巧思善辯的賈平凹習慣藏在文字背后。
他的這次演講,看似全無“作家氣”,在稠人廣眾之中,只把自己縮小到最低限度,但其實靈敏與睿智全在那些“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細瑣段落里,就像他自我描述的——“走過許多路,見過許多樹,往事如同行車的路邊樹,閃過去了,但其實樹還在!睆摹渡讨荨返健独仙,15部長篇小說,無非賈平凹來時路上的、形態各異的樹。
作家分品種,一重境界一重山
關于文化,賈平凹有一段論述:“各個人群居住的地方不同,氣候不同,物產不同,生活方式不同,這就形成了各自的文化!彼盐幕茸魅说纳娣绞,是一種過日子的哲學。
由文化背景不同而讓作家分出品種,這是他開宗明義的闡釋:“我是農民!背錾磬l土,賈平凹最先接受的便是民間文化,且是最底層的農村民間文化。在商州農村度過的童年,月亮是夜的太陽,丑石富有美感,榆錢可以養活婆婆,民間大量的神秘文化都對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產生深刻影響。所以,他早期的長篇小說《商州》與《浮躁》里,投射出的無不是青年對鄉村的復雜情愫。
“但人在路上,難免拐彎,拐彎處那棵標志性的樹便留在了記憶中!碑斖饨缫詾橘Z平凹會在鄉土小說的大道上發足狂奔時,他卻倏忽拐彎,寫起了當代西安,記敘“廢都”里閑散文人莊之蝶、龔靖元、汪希眠與阮知非的起居故事。接著,《秦腔》、《古爐》、《帶燈》,或蒼涼敘事,或與魯迅對話,或悲憫情切,賈平凹似乎再沒重復過自己,每一兩年新作出手,便要換一棵“樹”另行標記。直到翻開《老生》,評論界一致驚奇——他竟如此藝高膽大,每章開篇都嵌入一段《山海經》,直接承襲《紅樓夢》的敘事傳統。
有人探尋他創作風格閃展騰挪的根源,賈平凹卻訴起自己的生死觀變遷!叭松嗟挠^念影響了我幾十年!背錾谝豁懱淇,世間無數哀愁,莫不是作家眼中人生苦短的寫照。但50歲后的某一天,“我卻突然自問,既然生來受罪,為何幾十億人活著的時候都不想死?”反思過后是豁然開朗,“原來,人來自于愛,每個人都因為愛才誕生。既是如此,何不心生喜悅?何不相信:你愛花,其實花一樣喜歡你,甚至花更愛你!币簧接忠簧,境界一重再一重,《山海經》便是這般描繪的。
時代需責任,使命不敢怠
新作《老生》,賈平凹在拐過幾個彎后回歸陜南的山村,試圖從20世紀初一直寫到當下。民間寫史的作家不在少數,但他卻算得上異數。不僅因為《山海經》的融入或是《紅樓夢》式的筆法,更多的在于他小說里過去與現時的矛盾存在。
在回眸“歷史”中,賈平凹筆下的敘述人都帶有奇詭色彩,比如引生、狗尿苔、唱師等等奇人,他們或是不明所以的狂亂,或是其來有自的超然。但到了探訪“當下”時,他寫到的主人公子路、莊之蝶、帶燈等,卻齊齊剝下奇異外套,縱有出世之心,但到底是入世之人,精神世界總徘徊于撕扯與掙扎。如此刻意安排,賈平凹只用“時代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品種”來解釋。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更有各自對應的文學。他說:“要讓人能尋到對應的家園!
至于他自己,從最初石破天驚的《廢都》,到蒼涼透骨的《秦腔》、直白反諷的《高興》,一直到現在以“荒”為底色的《老生》,賈平凹一直在朝著一個方向邁進,即用見微知著的文學書寫,來對歷史文化進行反思。
“我常思索什么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創作30多年間,賈平凹發現這個年代的作家都在寫著百年的故事,且故事里多的是丑惡、殘暴和恐懼,仿佛揭露和批判就是文學創作的核心!爱斎贿@是必然也是必須的!彼姓J,社會轉型的時代,復雜丑陋擺脫不了,“但文學并不是為呈現這些復雜丑陋而生,并不意圖讓人絕望甚至自殺,而應該提倡更好地生活!
所以,賈平凹的堅持,從某種角度上講,就是站在當代說一些公道話!斑@種公道話其實是在思考。就像一個人吃完飯,牙上沾著韭菜,你要告訴他把牙上的韭菜擦一擦。這有可能會讓對方難堪,但確實保持了他的形象!弊骷艺f,聽“公道話”的結果取決于牙上有韭菜的人如何看待,更取決于指出他的人講究怎樣的方式。落到創作上,便是怎樣用寫實的筆觸去喚醒人心向善的一面。
賈平凹把這視為對家鄉、對記憶的一份責任。他把這些寫在新書的封底:“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風起云涌百年過,原來如此等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