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忠實是一種緣分!
敬仰忠實是一種情分!
熟悉忠實是一種福分!
人生有涯,結交有限,與陳忠實先生交,“我驕傲”!
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一次在蒙萬夫先生家里與陳忠實先生邂逅,先生時已開始在報刊上發表短篇小說,但我未得細讀,故無印象?此簧淼湫偷霓r村干部形象,我雖無不敬之處,但亦乏十分熱情,只是看他和蒙先生情篤意深,不便干擾,便匆匆寒暄幾句后離開了。
一兩天后,蒙萬夫老師在系上見到我,他只說了一句:“書省,千萬不要小看你陳老師,他以后可是個柳青浩然式的大材料!”
蒙老師只一兩句話,我臉都紅了!我立即意會他說的陳老師就是陳忠實!老師就是老師,他一眼就把學生透視了!而蒙老師的講課之深刻幽默,著作之精辟獨見,是我和我們班同學都崇拜的一位老師!自然,他的話我們都奉若神明了!從他話中我特別聽出,陳忠實是“陳老師”!
從此,在我的心目中是既把陳忠實當老師也當朋友看待的,雖然他沒給我講過課,又長不了我幾歲,但老師說他是老師,一是肯定有道理的,二是不能違反的。報刊上一有陳忠實的作品,我趕忙一睹為快,在我的感覺中,他不是浩然,更不是柳青,也不是王汶石、周立波、趙樹理,他就是他,個性的他,灞河邊上的他,古長安的他,陳忠實的他!他的文字淳樸、敦厚、率性、實在,就像一位關中漢子向你侃侃而談,說古經、諞風俗、秀風景、講人物,沒有任何虛浮、做作、賣弄、胡吹冒撂、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留下來的是沉思,是懸疑,是聯想,是想象,是韻味悠悠,是思索綿綿……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調入陜西電視臺新聞部,先做副主任,后做主任,陳忠實也從灞橋區文化館調到省作協當專業作家,后又做省作協主席。文學需要宣傳,新聞也離不開文學藝術。到九十年代,陜軍東征和賈平凹的《廢都》風波一下子讓全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陜西作家身上,陜西文學自上世紀五十年代杜鵬程的《保衛延安》和六十年代柳青的《創業史》雄踞和震動中國文壇之后,九十年代前期又崛起了一座新的高峰!陳忠實賈平凹是峰巔上的兩面旗幟!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后,省作協只要有大的活動,大的事情,陳忠實都會通報我,我也會盡可能派記者去采訪報道,作協的人后來見我說,陳忠實說了,書省是咱作協最好的朋友!一個人這樣說,好幾個人見我也這樣說,可見他這話絕不是在小范圍說的。其實,我算什么,一個普通人,一個作協會員,他的兵!而陳忠實更是我們電視臺的好朋友!只要記者采訪他,只要臺里哪個節目需要他亮相,他都會暢快地出場,從來沒有擺過架子耍過派!也許正是在這個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互相協作幫助之中,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十分親密的好朋友!一段時間不見,就要打個電話問問,電話一通,一聽見對方聲音,就滿心舒坦了!
最好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我以為兩條標準,一是無話不談,毫無芥蒂,越是給別人甚至親人都不愿說的話,可以掏心窩子給你說;二是信任關照,竭盡全力可以為朋友幫忙,但又最能體貼朋友難處,而盡力不給朋友添麻煩。有一天晚上,都九點多了,突然接他電話,而且一說就說了三四十分鐘,說完他說,這一說心里舒坦多了!我說,別為工作上的事生氣,傷心傷神,得不償失!他說,不由人!真把人氣的。我說,越生氣越要趕快把他排出去,劃不來!你是什么,一棵撐天大樹!他不過一棵小草,頂多一株小樹吧!即便是小樹,也是一棵今生也就如此的小樹,大不了的!你就原諒他吧,大人不記小人過嘛!
這大概是陳忠實唯一一次給我傾訴委屈的電話,他大概說完也就釋然了,過去也就忘記了,可我卻沒忘記。讓我吃驚的是,也就三兩年之后,那位先生出了本書,竟然是他,陳忠實,他給寫的序,抬舉他!我說你也太好說話了!你也心腸太軟了!人家兩句好話,也就動筆給寫,而且寫得實實在在,懇懇切切,真是……但我終于沒有打電話,后來見了他也未提這事,因為正是這樣的事情,我見識了他的胸懷,他的崇高,也倒比出了我心胸的狹隘、小氣!
癸巳仲春,陳忠實來金石書畫院閑聊,走進書畫院長邢德朝的辦公室,他一眼就看見了懸掛于沙發背后的“忠誠”兩個字的大條幅,連說寫得好!寫得好!邢德朝忙解釋這是一個叫何龍的解放軍大校寫的,是軍人的天條,忠實說也是做人的天條!我插話,這也是你的寫照:忠心敦實、忠厚樸實、忠孝誠實!忠實忙說,過譽了!在座的大家都說,這就是你的寫照嘛!于是,大家就簇擁陳忠實坐在“忠誠”條幅前的沙發上,高興地拍照合影!時,我的老領導,曾任省電視臺長、廣電廳長、陜西日報社長的書法家騫國政,我三十年老朋友,曾任延安市委宣傳部長、著名作家師銀笙等在座,相敘甚歡!
我最敬佩陳忠實的不止是《白鹿原》怎樣成為當代文學的一座高峰,一座多年沒人逾越的高峰!而是他關中漢子那一臉滄桑的皺紋和一腔淳樸的農民情懷!現在真正還有多少人在心目中把農民當“農民伯伯”呢!真正把農民看成衣食父母呢!能有幾句同情農民工的話已經很不錯了!陳忠實反其道而行之,他寫農民那是真心愛農民甚至與農民為伍以農民自詡,他的情懷心態完全是和農民相通相融的。我雖然不是農民子弟,但卻是農民子孫,小時候農村的經歷和年輕時在農村基層工作過十年多的風雨歲月,奠基了我對農村對農民親切的情感和敬畏的理念,但究竟沒有當過一年或一個月的農民,我自愧還不夠“農民”!大約也正緣于此,我對陳忠實這位農民作家和作家“農民”格外敬重、格外親切!這份情愫,也體現在對我的同學賈平凹身上。
陳忠實這種農民作家純樸到了什么程度?到了給他錢他都不要的地步!你不信吧?
市場經濟商品社會,錢幣就是杠桿就是潤滑劑,錢幣甚至就是爹媽,乃至比爹媽還親。但中國社會幾千年來的信條“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義氣誠信勝于錢財”還是大有市場,甚至在農民工人老百姓為主的大多數地方還都被奉為圭臬。特別是上世紀七零、六零前的人,多數還在堅守著做人第一、做人要正派要高尚的底線。以陳忠實給他人為文作序寫論為例,多少人是捧著錢去,但他分文不取,寫不了他會明確謝絕,因為他畢竟太忙了。時間有限啊,一省一國的文人都慕名相求,哪受得了?有人給寫了,人家就留下“潤筆”,陳卻拒收。甚至有人看陳不要就悄悄留下裝錢的信封,可過了多日,陳竟登門送還。有個文友對我說,“不是兩百元,也不是兩千元,是兩萬元呀,人家就不為所動!其實人家出力流汗費心血,何止這兩萬元能換來呀!他怎么就這么讓人感動得難以理解呢……”
陳忠實的書法作品有人十分欣賞,也有人不大買賬,這本來很正常。都幾千年了,今天人們還是言必稱顏柳二王,一代一代名家都在哪里?中國人常掛在口上的是名人書法,而書法名人又有幾多?去農村走走吧,去社區學校軍營走走吧,那么多的人書法寫得那么漂亮,真讓你嘖嘖點贊,但就是沒有名氣,也就價值不大,這有什么不正常嗎?似乎沒有。新世紀來,特別是近六七年,許多書法價格不斷飆升,過年前是一個價,年一過,不行了,追都追不上,沒買的人直后悔!提菜籃子的家庭主婦聚在路上“將(姜)你軍”“算(蒜)你狠”怨著罵著,她們哪里知道一幅書法的漲價那是買你一車的姜和蒜!可陳忠實,就不漲價,一年兩年,幾年了,我終于忍耐不住,竟“抱打不平”:“你咋那么倔強呢?好歹漲到一兩萬吧,別讓人家瞧不起!人家都漲了好幾萬了,你還原地不動!”陳忠實依然平靜:“漲啥價嘛!咱字是個啥嘛?人家想要就來,咱咋能成了賣字的嘛!”我再說,他岔開話題不說了,在這一點上,他那又倔又犟的性格讓你能聯想到關中農村哪個村子都有的犟過驢的倔老漢!
陜西號稱“竹王”的著名畫家孫杰和我是鄉黨,又很諞得來,說到了陳,他笑著手一攤:“是個倔尸!”我究其詳,他說:“有一次在一塊吃飯,我把人家往前讓,在后頭推了一下,立馬就躁了:‘推個啥嘛!不就吃個飯么!’你看把他的!沒法再說了!”我說,你不也倔么!老倔碰上了個老倔!都是關中秦人的一個模式!我還告訴“竹王”孫老,我也遇過同類老倔,我也是在后面把人家讓了一下,推了推,讓人家上座,結果呢?人家回頭眼一瞪:坐那兒我還沒個自由了!我無言以對。此后,遠遠看見這位老倔,我立即退避三舍:“惹不起還躲不起了!”孫老一聽,“你也是個老倔么!”我忙說,“小倔!小倔!”于是哈哈一笑!
陳忠實的“倔”,關中人的倔,是水土關系,是天籟地緣,也是個好事情。人就得有個性格么!我記得20多年前我的作古的蒙萬夫老師就說過:陳忠實是個倔人,他非要倔出個名堂你信不信?他說過他非要弄個磚頭式作品作墓磚作枕頭,要不就死不瞑目!就在蒙老師去世五六年后,《白鹿原》倔出來了!一炮打響!
亦師亦友陳忠實!忠誠淳厚陳忠實!倔強執著陳忠實!情深意長陳忠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