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瀟湘,洗去千年舊點,墨鏤斑竹新篁。 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霜歷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边@首詞是端木蕻良1987年與夫人鐘耀群在香港為蕭紅掃墓時寫下的。很明顯,他將蕭紅比作了瀟湘妃子林黛玉。其中“梅邊柳畔”一句,緣起《牡丹亭》,更深的淵源則是《紅樓夢》。在端木蕻良198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曹雪芹》中卷里也出現過,看來絕非偶然。這四個字既是金陵女子精魄的聚化,還凝著端木先生對詩意文化精神的向往,更糅合了他心中對林黛玉的想象,想必也寄托著他對蕭紅的懷念之意。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大多有蕭紅的影子。盡管這么多年來在對待蕭紅的問題上他飽受責難,但他對蕭紅的感情,在他的這些詩詞、紅學研究、長篇小說《曹雪芹》里可見一斑。
1993年上海書店出版社版端木蕻良評論集《說不完的紅樓夢》,其中收有端木先生一段借古抒懷、剖心瀝血的考證:“在曹寅親自刊落的詩中,被保留下來的詩,還有一首題為《悼亡》。這首詩絕不是一首泛泛的作品,而是對心愛的人真情的懷念……這個女人,既無稱謂,更無子女。時至農歷九月(舊俗十月一日,應是鬼節),但沒有人給她送制棉衣(她逝世的時候還是穿著羅衣)……把《悼亡詩》和《詠紅敘事詩》聯系起來看,可以斷言曹寅早年遭遇的傷心事,而在多少年后,還使他內心傷痛不已。他還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詩句!
“多少年后,還使他內心傷痛不已”--沖淡的語調掩藏著熾烈的心緒。我覺得端木蕻良這里是在說曹寅,也在說自己。到了晚年,這種深摯細膩又復雜的情感懷念甚至懺悔或許已強烈到不可收拾,必須有所宣泄--這是不是端木先生寫作長篇小說《曹雪芹》的一個由頭呢?而另一個由頭,難道是為完成蕭紅遺書中“留下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的愿望?都已不得而知。我們所知的是,《曹雪芹》也只出到中卷,就永遠沒了下文!隨著端木先生在1996年的離世,這部情致委婉動人的作品也如《紅樓夢》,開放式的結局,留下了無數引發后人意興的故事謎團。
在《紅樓夢》里,有一個中途冒出的女孩薛寶琴,生得比寶釵都好。如非早已許配梅翰林家,甚至會被老太太指與寶玉為妻。這就產生了一個疑問:既生黛玉、寶釵,何又來寶琴?我以為曹公安排這個人物,一定有其大旨深意。寶琴、黛玉,似乎她們的原型之間有著比寶琴、寶釵更深刻的聯系。
在《紅樓夢》第五十一回,大觀園蘆雪庵成為才華橫溢的薛寶琴一展身手之地,正如在上一回,曹雪芹讓史湘云出盡了風頭……在那里,寶琴一氣寫下十首新編懷古詩,后兩首《蒲東寺懷古》《梅花觀懷古》,系以唐傳奇《會真記》與明戲曲《牡丹亭》故事入詩,與前八首以古往今來真人真事入詩形成鮮明對照!睹坊ㄓ^懷古》中就有“不在梅邊在柳邊”之句,是“梅邊柳畔”的一種變體;虬凳緦毲偃蘸蟛⒎羌夼c梅翰林公子,卻會與柳湘蓮結下姻緣。
而在《曹雪芹》里,也先后出現了兩個才貌雙絕的女子。她們都出自姑蘇李家。一個,是蘇州織造李煦的幼妹李蕓。小說中,她與曹寅發生了一段感情。最后被強人所逼,自沉于秦淮河,透出全書大悲劇的伏線。顯然,端木先生將對曹寅《悼亡》詩中神秘女子的豐富猜想賦予了筆下心愛的李蕓。這個人物,顯然是“兼美”的。她的藝術原型與生活原型的關系,或許正表達出端木自己在人生不同年代復雜熾烈的情感寄托的一種綜合!安苎┣蹜T會運用疊影法!边@是端木先生自己說的。
《曹雪芹》中另一絕才絕色,則是李煦的孫女,李鼎之女李玥。這個名中含了玉與月的少女,也是一個高度審美化、詩意化的女性形象。在《曹雪芹》中卷,李府家破人亡后,事先逃出的玥兒不得不藏在湯興家的小戲班里,化名“云柔”。在五十一章“劇里臺前都是戲,人間天上總關情”里,湯家排演全本《還魂記》(即《牡丹亭》),她為杜麗娘寫了一首詩:“春去春來牽夢魂,三山二水認前身。梨花墜地無消息,剩有青苔空碧痕!鼻蓸O了,《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寶玉寫下的“梨花滿地不聞鶯”句,“梨花”正指黛玉!袄婊▔嫷亍迸c“梨花滿地”,一字之差。由此可見,在端木先生筆下,李玥的命運,完全伏著他心中黛玉的命運。在《說不完的紅樓夢》里,他還說過,瀟湘妃子的終局,必與洛神,即與水有關。這也是現在被普遍接受了的一種說法。
蕭紅死后,端木將她的部分骨灰埋在香港淺水灣,面朝大海。這也是與水有關的。這樣強烈的人生暗示,真使讀者常常產生不知何為現實,何為夢境的閱讀體驗。
那么在端木胸中,李玥的終局到底是什么呢?請看這一段:“湯經卿不覺吟出聲來。吟罷,含笑問道:'我和姑娘一首,可以么?'云柔微笑道:'請!'湯經卿提起筆,便寫道:'雁去冰消何處痕,梅邊柳沿自成村。天心偏照潭中影,云是衣裳月是魂。'云柔微微一笑,拿起筆,在'天心偏照潭中影'的'偏'字上,改成了一個'空'字。湯經卿的心一沉……”
“天心空照潭中影,云是衣裳月是魂”--“潭中影”顯然是云、月的結合體,即“兼李蕓、李玥之美”,也系兼美之意。在端木先生苦心營造的詩意世界里,姑蘇李家一長一幼的兩個女子重疊合一,在雪芹的人生道路上共同承擔著里程碑式的情感啟蒙作用。李蕓既已為汨羅,那么“潭中影”必還包括以月為魂的玥兒。這正是“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梁”!可惜一部《曹雪芹》終也未完。
在這里,又一次出現了“梅邊柳畔”,只不過改了一個字,為“梅邊柳沿”。讓人想到1987年,端木先生在完成《曹雪芹》中部創作后,悼蕭紅的那句 “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瀟湘”。
人間天上,劇里臺前,或許在端木先生復雜的情感世界中早已沒有分別,也早就無法分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