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一個作家代表團在俄羅斯訪問時,一位熟悉俄羅斯文化的翻譯家告訴我說,俄羅斯是一個極其善待自己歷史和文化的民族,例如,在詩人普希金幽居過的故鄉,還有他生活過的三山村這些地方,只要有外地來的陌生人一踏進這片土地,就會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告訴你:
“您可千萬別聽前面濟馬村的那些老漢瞎吹,說普希金似乎多次經過他們的村子,其實他在三里之外就拐彎了,因為濟馬村那里盡是爛泥,沒法兒通行。他最喜歡的是我們這里!
對此,濟馬村的老人們會反駁說:“我們并沒一口咬定,說普希金每天都經過我們村,但是他的確也到過我們村呀!他不光是在你們村里住過,因此你們也別那么神氣……”
這樣的對話,一方面說明大詩人所到之處,每每為之增添光彩且流芳后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俄羅斯人民對自己的文化英才的擁戴與自豪之情。普希金離開人世將近兩百年了,可是,當地的農民談到普希金時,仍然興致勃勃,仿佛在談論一個非常熟悉、依然還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人一樣。他們在自己村前的樹林邊插上木牌,上面寫著:“詩人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的土地從這里開始,請別碰他的樹林……”
有一年我在意大利旅行,在從羅馬去往維羅納的路上,我看見一塊醒目的路牌,上面寫著:“這里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鄉……”
這樣的路牌,這樣的細節,真是讓我感動,使我不能不聯想到這里的人對文化、對自己的文化名人的那份敬重、善待和自豪的情懷。
在我國,因某位文化名人的足跡行至或詩文佳篇,而讓某個地方的勝跡景觀聲名遠播的例子,也是數不勝數的。僅以宋代大文學家蘇東坡為例,他所到之處,皆會“雁過留聲”,復又“物因文傳”,全國各地與他的名字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名勝景觀和物產佳話,不知有多少!文化史上甚至還有“自東坡先生謫惠州,天下不敢小惠州”之說。
地處湘鄂贛交界處的陽新縣,是一個美麗的邊城,蘇東坡就曾在北宋神宗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到過此地。那是在他被謫貶黃州四年又四個月之后,再調汝州(今河南臨汝)做團練副使,北上途中,他由黃州至九江,再從九江到筠州(今江西高安)去探望弟弟子由,路過了位于長江南岸、與九江毗鄰的興國(即今天的湖北省陽新縣),并在此小住。
《蘇軾詩集》中有一首《自興國往筠宿石田驛南二十五里野人舍》,即為此行所吟:“溪上青山三百疊,快馬輕衫來一抹。倚山修竹有人家,橫道清泉知我渴。芒鞋竹杖自輕軟,蒲薦松床亦香滑。夜深風露滿中庭,唯有孤繭自開合!
東坡此行光顧陽新,留下不少故事佳話。其中有證可考的一個故事說:四月初,他從黃州乘木舟沿江而下,至陽新富池口(即今天的富池鎮附近),停舟游覽了三國時代留下的名勝半壁山。
半壁山位于江南岸,孤峰昂舉,懸壁如削,與北岸的田家鎮互為犄角,形勢峻峭,屹如關隘。詩人迎高風而立于懸崖之上,面向滾滾東去的長江,頓生在黃州赤壁時的豪放之情。于是,他從山腳下的一片毛竹林中,撿得新脫的筍衣數匝,讓同行的人以江水研墨半桶,然后登臨懸崖,大筆一揮,書成“長江鎖陰”四個大字。之后,幾經鐫刻,這四個大字今天仍然保留在臨江的懸崖上,成一灼灼勝跡。
至于前面那首詩題中所說的“石田驛南二十五里野人舍”,是在今天位于興國鎮以南的楓林鎮附近的一個地方。楓林的碧云山,就是因為這次東坡先生的宿居,從此改名為“坡山”。坡山之上,現今還有傳說中的蘇東坡的“洗墨池”等景觀。坡山之下的村莊里,還流傳著東坡先生在這里歇腳與吃晚飯的故事。
我讀蘇軾的詩文集時,見有一些選本都將上面提到的那首詩中的“興國”,注釋為“江西贛州興國縣”。這實在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雖然同為“興國”,但是此“興國”非彼“興國”也。東坡先生當年自九江過興國赴高安,行走路線清晰極了,實在是不必要更沒可能繞個大彎,走到贛州的興國縣去的。
那么,我寫這篇短文,是否也有“自東坡先生過興國,天下不敢小興國”的意思呢?當然有這個意思,然而又不僅僅是這個意思。正如同三山村、濟馬村的人們之于普希金的爭論一樣,其間更多的是含有對歷史文化名人的擁戴和熱愛的感情成分。
當代詩人舒婷也有兩句著名的詩:“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寫的是長江三峽中巫峽上的神女峰,一座舉世矚望的“望夫山”。
我國各地的“望夫山”“望夫石”之類可謂多矣,其中較為著名的,我以為應屬陽新縣的“望夫石”了。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第六篇,在談到六朝鬼神志怪書時,曾引出《太平御覽》第三百八十八卷里關于陽新望夫石的傳說:武昌陽新縣(今屬黃石市)北山上,有一塊望夫石,看上去像一個站立的女子。相傳,從前有一位忠貞的女子,她的丈夫從軍戍邊去了遙遠的地方,她天天攜著年幼的孩子,站在山頂上盼望丈夫平安歸來,盼啊盼啊,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位女子竟然化成了“望夫石”。
這個傳說故事始于何時,已不可考了,但它是那么憂傷動人,流傳甚廣,直到今天,陽新富河兩岸仍然流傳著這個故事,幾乎家喻戶曉。
另據陽新方志記載,唐代詩人中,有位以擅寫田家、蠶婦、織女和漁人題材的樂府詩名世的詩人王建,有一年曾路過陽新,被這個望夫石的故事深深打動,寫下一首題為《望夫石》的小詩!度圃姟返诙倬攀司砝锸沼写嗽姡骸巴蛱,江悠悠;癁槭,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復雨,行人歸來石應語!睒闼氐脑娋浔磉_了詩人對這個傳說的哀思和景仰,似是信手寫來,卻又極富人情,其中的綿綿情思,大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的意味。
“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边@是蘇東坡的名詩《書李世南所畫秋景》。古往今來,多少文化屐痕,都被年年歲歲的枯葉青苔遮蔽和掩蓋。撥開層層枯葉,我們會看到許多美好和溫暖的景象。
同時,我也在想,真希望有一天,一走進湖北潛江市的地界,就能看到一塊醒目的路牌:“這里是戲劇家曹禺的故鄉……”或者一踏入浠水縣地界,同樣能看見一塊路牌在告訴游客:“詩人、學者聞一多的家鄉從這里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