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清潔無染的《紅山羊》(王敏)

　　了一容新作《紅山羊》是一篇有力道的小說，作者以第一人稱描繪了“我”帶著生意人老馬到父親任場長的牧場收取羊絨的故事。小說篇幅雖然不長，卻混雜了很多層面的意味，是一個可以不斷提供闡釋空間的開放文本。

　　讀這篇小說，最先給人留下印象的應該是在鋼爪子下簌簌發抖、“咩咩”哀叫的一只只山羊。普通人并不了解羊絨的來歷，卻都曉得羊絨的金貴。這價格堪比黃金的絨毛，“只有山羊身上才有，綿羊或別的羊身上的毛雖然精細，但抓下來的毛，御寒的作用不大，品質不好，算不上是絨……一只好點的膘肥體壯的山羊身上一次能抓個半斤左右羊絨，瘦些的也就抓個二三兩絨的樣子�！弊パ蚪q也不是普通人所想的那樣，“用剪刀把羊毛剪下來，再從里面設法分揀出來就可以了”，而是“用鋼爪子把羊絨從皮毛的深處鉤出來”。山羊泣血的咩咩聲，讓原本就靜得心慌的山谷變得更加恐怖�！痹谝恢恢煌�體潔白的山羊面前，人的貪婪、野蠻表現得淋漓盡致。雖然動物題材在了一容往常的小說中極為少見，但這部小說依然延續了作家一向對弱勢群體的關注。淘金的沙娃也好，西海固貧弱的鄉民也好，抑或是被攫取羊絨的山羊，都是在這個社會處于“食物鏈”底端、時時刻刻處于朝不保夕憂慮中的群體。只不過山羊們在面對人類的時候更無辜、更無奈罷了。

　　其次，《紅山羊》里對那個一天天流失資產的國有牧場的描繪，令人倍感痛心。牧場里心中充滿私欲的人們，無度地向山羊們索取財富，只因為這是公家的財產，正如作者所說：“這些羊要不是公家的就不會被他們刮得這么厲害、刮得這么疼了；倘若是自己私有的，他們下手時就不會這么狠毒了，一定會小心一點的，會手下留情一些的。因為畢竟是自己家的呀！……如果是自己家的，就不希望它們受到如此嚴重的創傷，一定會細水長流的。正因為是公家的羊，公家的財產，他們就心上不疼，只管怎么刮得美就怎么往下刮，就像刮油的一樣，不管你叫喚得怎么難過，他們也都一個個無動于衷和麻木不仁�！绷艘蝗菰谡勥@篇小說時，曾經說有時感覺我們的國家就如同一只受了傷的山羊，被一些蛀蟲所啃噬。

　　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父親。作為后灣牧場的書記兼場長，他卻沒有了任何威嚴和權力。他是這個牧場里最有公私財產界限觀念的人，“一輩子小心翼翼的，好像樹葉掉下來能把他的頭打爛。他是解放初參加工作的人，已經養成了忠誠的習慣�！钡�忠誠已經不再是這個時代的美德，“許多人都覺得父親這樣的人，快被時代淘汰了”，所以“大家對他的話不以為然，覺得是老黃歷了”。因為父親的美德，“我”的家里還是“解放前的樣子”，“我”連雙新鞋都買不起。一方面，父親的操守的確值得人們欽佩，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父親身上的軟弱和無能。在會計和保管夜里狠命抓羊絨的時候，作為牧場領導的父親連過問一下都不敢，連他自己的兒子都認為他“讓人覺得可憐和同情”。許多美好的東西被時代這趟呼嘯著前行的列車拋在腳下，無情地碾碎。以往崇尚的，如今被嘲弄，以往珍視的，如今被鄙棄。然而當人們坐在列車上歡呼時，卻不知道，我們丟掉的，將來不知要花多少代價才能重新尋回。父親這個角色的塑造，體現了了一容對時代發展的深深憂慮：如果連堅守道德的人都感到自己沒有底氣、無法強大起來，那么還有誰能夠理直氣壯去維護那些不應被拋棄的情感、規矩和法則？

　　欲望如同一根線一樣，把故事里的各色人物串了起來�！拔摇彪m然只有8歲，卻因渴盼一雙新鞋而陪著老馬走在了去牧場的路上；老馬是個生意人，為了發財，到處跑來跑去收羊絨，；老賽一生都在尋找一個女人陪他一起生活；會計和保管以及那些沒出場的羊把勢們為了私欲一點點侵吞國有資產……人生下來必然會產生欲望，孔子在《禮記》里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里說：“食色性也”。作品里惟有父親似乎沒有這些私欲，但或許因為欲望被過度節制，他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最終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明哲保身的人。欲望是人活著的方式，也是人活著的理由，欲望可以讓人活得富有生命的激情和力量。小說里插敘的老賽的羅曼史寫得飽含生命的張力，可以說是這個故事里最富色彩的部分。但欲望需要有一個限度，超出了理性的范疇和規則的約束，一定會造成人性的失落。人類對于自然的掠奪，具體到《紅山羊》里，體現為對羊絨的貪婪豪奪，“羊絨是羊身上最值錢、最美、最可寶貴的東西，也是財富的象征。人們總是希望能從這些生靈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抓到滾滾財源，讓這些羊由肥壯，變成瘦削。等再肥之后，再抓瘦，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如此反反復復，人越來越肥，而羊卻永遠都不能持久地肥下去，抑或說羊永遠都肥不了。人肥了，它們卻一次次地瘦下來了”。對金錢的渴望讓人活得像兇猛的野獸，老馬善變的嘴臉、羊把勢們的奸猾、會計和保管的無恥在金錢的誘惑下顯露無遺，甚至連個8歲的娃娃也“對花花綠綠的票子產生出濃厚的興趣來”。不合理的欲望需要被節制，如同老賽想那個女人卻最終不敢再去見她，因為兩者的感情并不合乎道德。但他們的欲望何時能被節制？

　　了一容一直在用文學的方式介入現實，他對這個時代的思考熔鑄在《紅山羊》里，也讓我們思考，是否真有那么一處地方“沒有虛偽、沒有那么多欲望、卑鄙、貪婪和不公，也沒有血腥、瓜分掠奪和種種骯臟的人類的罪孽和丑惡。那里異常干凈，清潔無染……紅山羊個個像云彩一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