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屆耄耋的王蒙,似乎迎來了又一個創作的高潮期。從《山中有歷日》(《人民文學》2012年第6期)、《小胡子愛情變奏曲》(《人民文學》2012年第9期)到《杏語》(《人民文學》2014年第7期)、《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上海文學》2014年第9期),風格變幻莫測,令人目不暇接。今年8月,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推出了長篇小說《悶與狂》,他的這部新作更是將當代長篇小說的藝術形式推向了一個新境界。
王蒙是新時期中國文學的弄潮兒,是當代小說藝術變革的引領者和探險家,在一定意義上王蒙已成為小說創新的代名詞,借用一句流行廣告語來形容王蒙的小說創作,就是“不走尋常路”。但《悶與狂》還是在很多方面顛覆了讀者的閱讀經驗。與去年出版的《這邊風景》相比,《悶與狂》完全變換了另一套筆墨,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藝術風格!稅炁c狂》與其說是一部長篇小說,不如說是一次感覺的狂歡,語言和想象的盛宴,更是一次心靈的自由飛翔,是王蒙的“老來狂”。
在《悶與狂》中,王蒙再一次挑戰了小說的“可能性”。與現實敘述相比,小說書寫的是一些歷史的碎片,是時間的光影,作者將描寫的對象從外部經驗世界轉化為一種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與王蒙既往創作相比,歷史的感覺化、事件的印象化、情節的片斷化,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顯著特點。王蒙曾坦言:“我珍重現實主義,我也傾心于心理獨白特別是印象的繽紛!睂⒁徊拷30萬字的長篇小說完全建立在“心理獨白”和“繽紛”的印象之上,在藝術上有極大的難度,這既是王蒙挑戰自我的“野心”,更是一次小說藝術的冒險。整體而言,《悶與狂》實現了王蒙“換換小說的寫法”的初衷。
王蒙就像是一位印象派大師,在《悶與狂》中把他出色的文學感覺再一次盡情“揮霍”。這部小說完全超越了現實層面“實有”的經驗,專注于某種經驗之上的更高存在——感覺或印象。故事變成了“潛故事”,情節變成了印象,感覺漲破了語言。感覺成了這部小說唯一的實在。而且,這是一種高度心靈化、詩意化了的感覺,是心靈深處的光焰。與傳統的長篇小說相比,《悶與狂》更像是源于作者心底的獨語,是一個智者的狂言,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蒙稱這部小說的寫法為“反小說”。
與王蒙另一部以感覺見長的小說《夜的眼》相比,在《悶與狂》中他對感覺的描寫不但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更加飽滿充盈,更加激越輝煌。如小說開頭對紫藤蘿的描寫:“如王室的紫氣東來,紫而發展變化為白,如玉的深淺濃淡的歇息,如云的層層疊疊的收放,如刺繡的懸掛鑲邊婉轉,如波浪的起伏薄厚開闔,如蟒蛇的藤蔓牽延,如網的枝條伸張,如屋頂的方正齊整,如花毯的巨大平勻,如塵土的切近,如飯食的米香,如花朵的清純,如水珠的普普通通閃閃爍爍!蓖趺蓸O為推崇托爾斯泰,說他作品里的感覺“簡直細致到像工藝品一樣”!稅炁c狂》的此類描寫毫不遜色。
然而,感覺后面仍是小說。在《悶與狂》中,作者剝離的僅僅是故事的外殼,在把故事感覺化、心靈化的同時,則蘊含了更大更密集的信息量!稅炁c狂》其實是一部高度濃縮的更加文學化的“王蒙自傳”,只不過它呈現的不是生命之“線”,而是生命中的一個個“點”。王蒙說這部小說寫的是他的“受想行識”,這是就小說書寫的個人層面而言。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說過:“日常生活是每個人的事!比欢,“每個人”的背后,連接的卻是一個時代和社會。就宏觀層面而言,《悶與狂》指向的仍是一些大主題:青春、愛情和革命。這部小說其實也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受想行識”,或者說是20世紀中國的“受想行識”。
《悶與狂》最初的名字叫《煩悶與激情》,無論是“煩悶與激情”還是“悶與狂”,都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兩種典型的情感基調和心理狀態,也是20世紀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兩種典型基調!皭炁c狂”,既是對立的,又是相通的,是兩種情緒,也是兩種文化!稅炁c狂》是小說,更是歷史;是傳記,更是心靈史——既是個人的心靈史,更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這部小說是一代知識分子經驗的高度濃縮和印象化呈現,充斥小說的這些片斷式感覺不是空泛、無指向的,而是包含著巨大的社會歷史內容。在這部小說中,王蒙再一次重新認識自己,理解自己,是作者拉開時間距離后置身其外的一次反觀和回味,指向的卻是歷史和未來。
在美學風格上,《悶與狂》恰如它的書名,也呈現為兩極狀態,即癲狂與隱晦。它充滿了幽默調侃,充滿了奇思妙想和智慧箴言,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狂歡——語言、感覺和智慧的多重狂歡。癲狂,還表現為雜糅的藝術風格,在這部小說中,文體界限徹底消失?梢哉f,《悶與狂》是小說,也是散文,更是一首抒情長詩;是印象主義大師的畫作,更是一部繁復的交響樂。幽默、調侃、反諷、深情兼有,小說、散文、相聲、音樂眾體具備。與癲狂相對的是隱晦。隱晦造成了這部小說奇異的審美效果,這在當代小說中并不多見。
(作者為中國海洋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