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文/攝影埃菲爾鐵塔就像一個動物園。
就像期待著在動物園可以看見珍禽怪獸那樣,人們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花費巨額旅費,排起長隊,魚貫而入電梯,揚起脖子登上塔端。
在埃菲爾鐵塔上,人類最普遍的動作就是張望。四周站滿了游客,環繞著塔外的天空和不確定的云。人們瞠目結舌,作張望狀,朝遠處,更遠處,更遠處,目力所及,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什么象,像什么?人們猶豫不決,視而不見。象已經失去了細節,無可名狀。在地面上,人們準確地說出這是什么,那是什么,這條街,那條街,這個名,那個名。世界條分縷析,分類歸檔,“必也正名乎”,“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埃菲爾像一把刺入渾沌的鋼鐵之劍,野心勃勃,異想天開,試圖分裂渾沌。但是渾沌是無法被分裂的,在巴黎城里,人們以為萬物有名,名正言順。但在鐵塔上,人們置身巴黎之外,才看出,蕓蕓大千依然是一團渾沌。就人生的瞬間來說,萬物有名,名至實歸。就永恒來說,萬物無名。埃菲爾塔使人們回到了無名。在埃菲爾塔上,渾沌復活了。萬事萬物之名隨風散去,一切都混為一團了。我相信,如果問每個在塔頂的人看見了什么,一定說不上來。他只能訴諸虛構,比如杜甫,“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這兩句詩命名的是感覺而不是事實。高處使人們脫離了現實人生的具象之累,生出詩人的眼睛。站在塔頂的人們,目光迷惘,渺小、驚奇、期待,失望、安靜、沉思;魂不附體,戰戰兢兢,身體輕了,自己都抓不住自己,就要飄走似的。也許這種經驗很普遍,埃菲爾當局將塔頂用鐵網密封起來,以防誰一念之差,就縱身一躍。后來我查了一下埃菲爾鐵塔的歷史,發現它正是法國最著名的自殺地點,每年平均都有四個人跳下去或者在鐵塔上吊死。第一個從鐵塔上跳下去的是一位名叫弗郎·赫什特的裁縫,1912年2月4日8點半,他穿上自己制作的蝙蝠傘從埃菲爾鐵塔跳下,飛向無名的渾沌。名可名,非常名。常名就是無名,無名乃是常名,這個小裁縫名垂青史。
埃菲爾鐵塔是思考和虛構的結果,不是道法自然!暗翘┥蕉◆敗笔降牡歉吲c埃菲爾式的登高不同。埃菲爾塔就像一個騙局,利用了人們的崇高癖。這不是高山之高,這是一個被虛構出來的人為的高處,拔地而起。在本沒有高的地方強加了高。大地沒有為這個高度準備過細節!暗翘┥蕉◆敗笔降牡歉,就是高如珠穆朗瑪者,那也是有細節的,一步一個細節。在珠穆朗瑪你看見的是群山、冰雪和身邊的夏爾巴人,你看不見世界。但在埃菲爾鐵塔,你看見世界,世界是什么,渾沌。埃菲爾鐵塔只有高,而缺乏攀登的細節。電梯幾分鐘就把你帶到終端,就是順著鐵樓梯往上爬,也沒有細節,就像那259萬只無名的鉚釘一樣,每一蹬都是規格相同的鐵板,第一蹬就是第1711蹬。埃菲爾是一個作品,一個鋼鐵的雕塑,群眾只是在協助其完成一場場崇高的行為藝術而已。我想象那虛無中有一張天神的巨臉,看著我們站在一根火柴棍那么高的東西上面,他似乎在笑,他們要干什么,這些小人兒?
埃菲爾的戲劇性在于,乘著文明世界最現代的電梯,卻在終點回到了文明之前的原始,也許這是居斯塔夫·埃菲爾始料未及的。埃菲爾鐵塔建造之際,巴黎流行未來主義,這個塔要張望的是工業文明更輝煌的未來。但在未來,文明消失了,分類消失了,名消失了,那是巴黎最野蠻的一個區域,徹底的無名。難怪巴黎市民、詩人魏爾倫終身沒有登過埃菲爾塔,每回路過鐵塔都要繞路,以避免看見它。魏爾倫是詩人,詩人是命名者,命名要在世界中。自從鐵塔建成以來,已經有一億以上的人登上了埃菲爾鐵塔,人類在那里看見了什么?誰也說不出來?匆娏税屠鑶?巴黎是什么?渾沌。
埃菲爾鐵塔是一個創意,它意在帶領我們參觀死亡。對于我們這些在場者來說,未來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回到無名之中。我在無名的未來過了一個小時,當我乘著電梯回到地面的時候,臉色寡白,內心空虛,失魂喪魄,回到巴黎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街上,才喘過氣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名副其實,我暫時還不是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