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葛筱強的詩歌,仿佛看到詩人在黑暗中彎下腰,掏出他專屬的火柴盒,擦亮一顆顆意象,帶給我們獨特的幻覺。這種幻覺雖晦暗,轉瞬即逝,卻比現實更完整,更本真,我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個異質空間中。葛筱強曾在隨筆中寫道:“詩歌創作的正典,應是穿越時間與空間的旅行,進入詩性時空的歷史暗道!钡拇_,好的詩歌不是詞語的堆砌,而是詞與詞的碰撞,留白,在模糊與聯覺間敲響我們的神經,退去現實的麻木,帶我們進入到一片澄明之境,或僅僅是一次矛盾思考的開啟,也已經足夠。而這正是詩歌寫作最難的部分。這種新奇的體驗,來自意象的詭譎,結構的轉折,抒情的語調,詩人的智性,而這些特征,在葛筱強的詩歌中一一體現。
一、抒情氛圍與結構逆轉
如果抒情是一組樂曲,那作者的聲音總在低音部分,對抒情分外克制。如《父親》這首詩。這首詩讓我想起卡夫卡《鄉村醫生》黑暗寒冷的氣息,父親的形象籠罩在黑幕與大雪中。前半段是大雪中父親孤身一人背著柳條筐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情感自然流露;后半段,雪停了,一片寂靜,但“我”卻更難以看清父親的身影,父親的形象退到了黑暗里,越來越模糊,好像夢一樣的煙灰,但作者的感情卻越來越沉重壓抑,最后詩歌定格在了父親衰老的形象上:當我含淚說出這些/父親/你就像一只斑頭老雁/躲在燈光的角落里/落滿塵埃的身影/仿佛無法言說的孤獨。作者以形象與畫面說話,詩歌的抒情在父親衰老孤獨的形象上定格,戛然而止。詩人感情克制,卻正是這種克制讓人體會到詩人的壓抑與痛苦,對父親的巨大悲憫。后半段父親的形象可謂是詩眼所在,讓作者的感情達到了一個沸點。葛筱強的很多詩都有精心設計的詩歌沸點,有時是兩個意象的碰撞,有時是某種情感轉折,這些詩歌沸點彌漫開來,營造出了詩歌的整體氛圍。
葛筱強的詩歌抒情是克制的,一些詩或許整篇都在壓制感情,卻在最后出現情感的逆轉,擊中讀者的神經,這來源于詩人對詩歌節奏和情感節奏的掌控。俄國文論家維戈茨基曾提出文學藝術效果的關鍵點在于感情逆行。這種逆行的迸發往往在作品的結尾達到頂點。維戈茨基說:“這兩個方面統一在一個動作,情節或句子中,充分暴露了他們的對立,使矛盾達到極點,也使得一直隨作品的進程不斷增長的感情上的雙重性得到松緩,仿佛兩股相反的電流發生短路一樣,矛盾本身就在短路中爆炸,燃燒,以致被消除!备痼銖姷脑姼柚薪洺3霈F這種情感逆轉。如《短歌》中,春天的鴿子,消逝的雪和遙遠的冬天,田間農夫驀然回首的笑容,在一個孩子的眼中,這一切都充滿欣喜,在詩歌的結尾卻出現了情感的轉折,“飛翔于紅色屋瓦之上/僅僅因為樹木將更加蔥蘢/僅僅因為溫暖的陽光/照耀窮孩子的天空!弊匀坏男老才c物質的貧乏,作者的悲憫都凝聚在了詩歌的最后一句,詩歌的整體情感也由歡快轉向了淡淡的憂傷。再如《與清風書》,書寫了清風與詩人間的一場隱秘對話。清風是無形的,正如詩人夢中閃過的河水與憂傷,還有那些難解之謎,但無形之物也有價值所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隱秘的震顫/樹木就長高了/葉子也開始變綠/你想到這些/就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些美好和短暫/像一截光陰被你僅僅握在掌心!痹妼懙竭@里,感情的基調逐漸上升,詩人與清風的不辨你我的對話也達到了高潮,但卻馬上出現了感情逆轉,在詩歌結尾,詩人寫道,“我剛剛說出這個念頭/你就毫不客氣地/穿過了我日漸蓬松的孤單”。詩歌的最后一句是個悖論,我內心的孤單正像清風的無形,孤單是我與清風的共同特質,讓彼此對話也讓彼此分開。
二、充滿張力的異質意象
在詩歌結構上,情感的波動是詩歌的褶子,翻開褶子我們能看到詩人的精神隱私,而詩人對意象的處理同樣是異質性的,充滿張力的。葛筱強的詩,意象密集,彼此碰撞,在意象與意象的異質性中,在能指與所指的距離中,折疊出詞匯的褶子,讓我們進入一個抽象與形象彼此纏繞的詩意世界。正如龐德所說:“意象是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體驗,是一種各種根本不同的觀念的聯合!比纭栋籽颉愤@首詩:“白羊/北方的血液北方的雪/北方的燈籠布滿了牧羊人/憂傷的眼神”燈籠與牧羊人的眼神,生活的物象與人的表情作為兩個場域重疊在了一起,燈籠照亮了牧羊人回家的路,牧羊人的眼神指引著羊群,燈籠與眼神疊在了一起,他們的形象共同訴說著一種指引,也促成了一幅牧羊人雪中佇立,燈光氤氳的立體畫面。詩人以極其簡省的兩句,在一瞬間把我們帶入了這個充滿張力的情境,同時暗示了某種內在的不可見的神秘。詩人在這首詩的結尾寫道:“這一年冬天的大雪普降/日日/寒風如刀/在家鄉的山岡/神布下的棋局一派茫茫!边@種詩歌表達的異質性同樣存在于動詞與名詞的搭配上。如在《北風引》中,“我在去年種下的目光/將在一場大雪之后結出衰老的守望!薄暗诌_天堂之前/你一言不發/而我/要順手取下陳舊的偏頭痛!狈N下目光,取下偏頭痛,動詞與名詞是錯置的,但卻把作者頭腦中的心理活動轉變成形象的動作,種下與取下,展現詩人精神的決絕之感。再如《起風以后》:“強忍著硬幣的淚水/強忍著漸近漸緊的時光/仍像少年時一樣草率!痹谠姼柚,硬幣作為一個物象來修飾同為名詞的淚水,硬幣是固體的,淚水是液體的,但含在眼中的淚水展現的堅韌卻與硬幣的硬質相同,這種內涵與外延的差距使詩歌充滿張力。
三、詩歌中的動態想象
葛筱強的詩無疑是具有先鋒色彩的,并且極具張力,但這并不妨礙他措辭的簡省。簡省并不等于簡單,往往在一個動作,一個手勢中,詩人留下了詩歌的謎,等待我們去解開。這讓我想到愛德華·蒙克的畫作,黑暗與壓抑的色彩,畫面上人物表情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他們神秘而引人猜測的姿勢,而人物心理活動達到沸點的瞬間便凝固在這種姿勢里。葛筱強的詩歌也是這樣,沒有過多話語,太多的含義凝聚在一些神秘沉默的姿勢里,一些無法言明的動作中。如《裁縫師》中:“我望著他/他指尖撥弄的/秘密技藝/正水滴一樣漏進/我訂制的衣領上/以及/他漫不經心的轉身中!鞭D身這個動作耐人尋味,融進訂制衣領的不僅有裁縫師的技藝,也有技藝精湛背后的內斂氣度。在葛筱強的詩中,現實中人物的動作總是緩慢持重的,而想象中的抽象之物卻頗具動態。詩人把一些抽象的觀念書寫成動態的形象,這些動態的形象撐開了一片幻象空間,也讓我們的想象得以進入其中。比如,在《書卷祭》中詩人寫道:“只有紙片如灰/如你觸動的桌角/暗夜中的手指/搬運著不可知的空椅/像成群的麻雀/低低地飛翔”。如灰的紙片之上,詩人展開了想象,或者說是詩人用它的形象帶我們進入他編織文字的頭腦世界中,搬運著不可知的空椅。這些空椅,可以理解為在紙上寫字之人腦中未可知的構思過程,搬運強調了這種思考的動作,而空椅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個詞匯,最終這些詞匯被賦予了生命,像麻雀般低低飛翔,無生命與寂靜的空椅,最終變成了動態的、有生命、有聲音的麻雀,而這一切都在如灰的紙上展開,在詩人的想象中展開。
葛筱強的詩歌無疑是豐富而具有深度的,這種深度來自于生活的積淀,也得益于葛筱強對中國與西方駁雜文化的主動探求,作者偏愛法國與俄國詩人,俄國詩人的故鄉情結,法國詩人的超現實與先鋒表現,在葛筱強的詩中都留下了痕跡。而莫奈、羅丹、海德格爾和羅蘭·巴特,這些不同領域的藝術大師,也同樣帶給詩人令人驚奇的精神補給。在時間的跨度中,我們能看到葛筱強創作的蛻變。像詩人西川所說,詩人都有自己的沸點,詩人的沸點會發生變化。如果沸點太低,抒情是淺薄而表層的,而在葛筱強的詩中,時間的軌跡也加深了詩歌的深度,這種深度不單是詩歌技巧的日漸精湛,也是詩人對一些生存問題本身認識的逐步深入,一如對于故鄉感情的矛盾心態,“這是否就是分裂的情欲,像肖邦,在E大調的琴弦上,熱烈地愛著夢中的土地,卻一次次,把六角形的自己,變得如此晦暗不明!痹谶@里,詩人不但深入外部世界,也深入自身,深入自身的內在矛盾、內在的辯駁,在詩中我們才會聽到詩人“我與我”的對話,而這種對話與自我探尋,無疑是詩人日漸成熟的標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