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鬼魂,他們更像是詩人,孤獨地
走過夜晚空寂的街道,回憶……
世界是一幢鬧鬼的房子。這樣的句子當然也可以成為哈姆萊特式的名言,但卻更加本質和曖昧,它在不經意間如閃電一樣,觸及了我們內心的什么地方。他的這些與往昔的幽靈或現實的鬼魂的交談,本身或許并不詭秘,但交談的姿勢和細節卻往往如洞燭,如鬼火,讓人聞之徹悟而驚悚,或如握芒刺,不能擱下。
對很多人來說,通過對記憶的不斷返回與咀嚼來進入寫作,可謂是常態,但得其要領者并不多。大多數情況下,個人記憶能否進入公共經驗是一個前提,但這個說說容易,要做到卻很難,1990年代的張曙光就是因為創造了一種“私人敘事”的節奏與語態,而成為了這代詩人中經典化的范例。究其根本,是因為他在適合的年代,用了適合的方式,講述了適合的內容——在壓抑而陰郁的精神與美學背景中,通過講述過去來隱喻現在,傳達一種“節制的傷感”或“含而不露的頹廢”,從而獲得公眾微妙的共鳴,以及某種對現實的咀嚼與回應,還有對當代詩歌傳統的一種延續與修正。表面看,這也許是“被解釋”的結果,但對于優秀的詩人來說,一切都源于他的無與倫比的敏感意識,以及閃電般銳利的洞察力。
如今,這種氛圍與語境當然已經不再!皬埵锕馐降臄⑹隆彼赜械乃囆g精神與策略美學,也無法再做過去的那種詮釋。但是作為真正久遠的抵達生命經驗的方式,它所具有的力量卻從未弱化和消失。只不過,聰明的詩人更知道問題的根本在于“如何讓過去產生意義”,更知道讓其生命經驗與理解中那些要命的東西,如何在平靜的敘述中更清晰地浮現出來。所謂庾信文章老更成,或許是深入中年之后的徹悟,我在他的詩中讀到了更多老博爾赫斯式的思辨,那種含而不露的透辟與精警,以及那種問而不答的自明與洞悉。
哦,他是誰?熟悉的陌生人……
他來自哪里?難道他剛剛目睹了
但丁看到過的一切?
顯然,鬧鬼的不止是房子,還有人的身體。歲月會使人本身變成一座有著諸多幻象與故事的老房子,他所看到的一切,其實都是自己的內心景象。在這首《自畫像》中,我們看到了晚年博爾赫斯式的經典鏡像:“一只畫眉鳥,在想象花園的/黃昏小徑的深處為一位國王歌唱”。這位熟悉的陌生人與漸漸遠去的歲月之間互相致意,使對方生成為顯赫的哲學命題,并且最終化解于無形之中——“多么精巧的機器!他跨進鏡子/在一片空白的記憶中消失……”和解是萬物的最高形式,令人想起莊子的“齊物說”,或是老子從“常有”到“常無”的玄學妙論,生命的徹悟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鑰匙。主人公一步跨進了“眾妙之門”,這面博爾赫斯式的存在的鏡子。
在《哈里發和雨中的花園》《雪中即景》《幻象》《忘川》《夢》諸篇中,我們讀到近似而又不同的經驗,這面鏡子成為了張曙光攢弄世界的秘笈,也成就了他作為“語言的大魔術師”般的獨門絕技。時間之謎在他身上變成了世界的入口,或者相反,但丁式的鬼魂世界亦是通過他這面時間的鏡子來進入的。他給予我們的還有一種無法按捺的令人神往的激情。
《無題》——這幾乎可以看做迄今為止的代表作,一首在我看來足以傳世的杰作——它將現實與虛構、過去與現在,通過戲劇的比附活現于我們眼前:
在一出悲劇的終場,辛博爾斯卡寫道:
所有的角色——死去的和活著的——
一同出現,手挽著手
“向觀眾致意……這是否向我們暗示出/人們死后的情境——/沒有了尊貴榮辱,忘記了愛和仇恨//但在但丁的詩中,情況卻全然不同/在地獄,仇恨的靈魂依然仇恨/一顆頭顱咬住另一顆”!拔也恢滥囊环N說法更接近真理/同樣不清楚/哪個是悲劇,哪個是喜劇”。多么形象的注釋,這是現實的世界,也是鬼魂的世界,他們互相混合,一起表演,既是世界的過程,也是世界的結局,生動而充滿戲劇性的可能。多好啊,這是張曙光式的解決方案了。
我意識到,在這樣一篇無法不簡短的文字中,我很難不簡單化地處理問題。上述的這些話,確乎已將這本詩集豐富的內容閹割得雞零狗碎。我只能告罪,提醒讀者去細細地體味其中的經驗之豐與幻象之妙,以及詩人精湛的語言藝術。特別是,我還要強調一點,就是他語言中奇妙的“做舊功夫”。猶如古玩市場上一種弄鬼的技術,使新造的東西迅速地獲得一種時間假象,一種陳舊的光澤與價值。自然那是商人的作假,而對于張曙光來說,這是一種罕有的天才,他的樸素而看似不假修飾的敘述,他的如同隨手拈來的遣詞造句,所產生的不止是往事幽靈般的復活,同時也使語言本身產生了一種仿佛渡過“忘川”之后的“陳舊之美”,仿佛時光在他的詩歌中可以迅速地老去,真是一個奇跡——
我看見了那位擺渡的老人,他的
胡子和眉毛因歲月和悲傷
而變得雪白……
在這里,博爾赫斯的那面鏡子,或者老子反復指認的那扇“眾妙之門”又出現了!斑B接著生和死,光明和幽暗——/事實上它更像是一扇門,通向虛無……”他是時間老人,也是擺渡眾生跋涉前行的智者,是人心中漸漸增長的智慧和死亡本身。遺忘是渡過,是減載,是存在的消失,也是存在的彰顯本身。
這忘川是寂靜的,但也充滿無聲的風暴,難道你沒有聽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