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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拉馬戈:寫小說如同做論文(徐則臣)

    http://www.jchcpp.cn 2014年10月10日13:59 來源:光明日報 徐則臣
        若澤·薩拉馬戈 若澤·薩拉馬戈
        薩拉馬戈小說的中文譯本 薩拉馬戈小說的中文譯本
        薩拉馬戈小說的中文譯本 薩拉馬戈小說的中文譯本

      一

      1997年,我念大學二年級,在一家小書店里看到了一本叫《修道院紀事》的書。那時候我不知道若澤·薩拉馬戈是誰,只看了小說開頭我就意識到,又多了一位要持久牽掛的作家。在澳門文化司與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那本《修道院紀事》的正文第一頁,我讀到這樣一段話:

      要說過錯在國王身上,那簡直難以想象,這首先是因為,無生育能力不是男人的病癥,而是女人們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拋棄的事屢見不鮮。其次,如果需要的話可以舉出事實證據,因為本王國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現在大街上就成群結隊。況且,不是國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蒼乞子……

      在我當時饕餮般的外國文學閱讀的經驗里,從來沒有哪個作家這樣說話。這個叫若澤·薩拉馬戈的人用的是一套歪斜的、荒唐的、無理取鬧般的邏輯展開敘述,但你必須承認,他的說話方式如此別致和妙趣橫生,不管他如何吊詭、頑劣和不正經,他說的都是一件相當嚴肅的事,這奇怪的邏輯里有他想讓我們看見的事情真相。還有,他膽敢如此漫山遍野地動用各種關聯詞:首先、其次、況且,不是、而是,因為、所以,如果——這才幾句啊。在讀《修道院紀事》的整個過程中,直到現在很多次重讀,我都會忽略掉譯者范維信先生的功勞,我覺得薩拉馬戈根本就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作家。

      多少年來薩拉馬戈一直強悍地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修道院紀事》《里卡多·雷耶斯辭世之年》《石筏》《里斯本圍城史》《耶穌基督眼中的福音書》《失明癥漫記》《雙生》《復明癥漫記》……以及我們將要談論的《所有的名字》。

      二

      我在小書店里偶遇《修道院紀事》的那一年,薩拉馬戈75歲,出版了他的第十部長篇小說《所有的名字》。

      這部旨在為眾生、為“所有的名字”伸張的小說里,只有一個名字——薩拉馬戈把他自己的名字慷慨地給了主人公——他稱他為“若澤先生”;其余人物則回歸眾生,他們只代表他們的身份,他們分別是:助理書記員、正書記員、副注冊官、注冊官、陌生女子、一樓右邊的老太太、醫生、藥劑師、校長、公墓雇員、公墓副看守、公墓看守官、牧羊人、陌生女子的父母;還有一位高高在上,永遠不動,就是若澤先生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看見的天花板,在薩拉馬戈式的魔幻中,這位天花板同志與我們的若澤先生展開了多次深刻的對話。熟悉薩拉馬戈的讀者都知道,就算《所有的名字》中只有一個名字,也不是最少的,《失明癥漫記》中一個人名都沒有,只有醫生、醫生的妻子、戴墨鏡的姑娘、戴黑眼罩的老人和斜眼小男孩。

      很多年里我一直納悶,薩拉馬戈吝嗇到都舍不得給自己的小說人物取一個名字,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讀過《所有的名字》,我差不多明白了:有了確切的姓名你只是你自己,取消了命名你可能是所有人——此處“取消”一詞換成“超越”可能更恰切。當薩拉馬戈克制住自己對人物命名的欲望時,我覺得他更像若澤先生的天花板,不管我們這些助理書記員們眼睛睜沒睜開、看沒看見它,它都在,它悲憫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這個世界固然紛繁復雜,但正如薩拉馬戈即便不用姓名去區分每一個人,我們最終也不會把張三與李四搞混一樣,天花板條分縷析,它把所有人一一看在眼里,男人女人,活人死人,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應該把山羊和綿羊分開,也不應該把死人和活人分開。若澤先生最后要做的就是這件事。在這個意義上,若澤先生是天花板的使者。一個民事登記總局的助理書記員,處在登記總局權力等級的最低端,盡管他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漫長豐厚的歲月依然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失敗者,貧窮,乏味,沉默,僅僅依靠多年養成的刻板慣性,以及可笑的制作名人信息檔案的改良過的職業病過活。這樣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人滿世界都是,小說中最不該給予命名的可能就得是他,但薩拉馬戈隆重地委以“若澤”——失敗者走進人群里,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了。于是若澤先生在某一天晚上潛入登記總局,他想偷偷地拿出5個名人的信息登記簿,以豐富自己收集的名人信息檔案。冒昧的第6張登記簿粘在了第5張下面,被他一起帶回了家。作為闖入者的第6張是個女人,36歲,本市人,新的信息只有兩條:一條結婚,一條離婚;此外的信息都來自36年前,那時候陌生女人還是個初生嬰兒,卡片上記錄了她的姓名、父母和教父母的簡單信息!邦愃频目ㄆ谖募窭锟隙]有幾千也有幾百條!彼_拉馬戈是這么說的,所以這個女人同樣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但是助理書記員發現了她。這個發現因為偶然,反倒重大,他突然覺得這個平凡的女人完全可以和一百個名人等價。需要理由嗎?若澤先生沒有理由,但我們都知道,若凡事都要講出個一,我們根本沒辦法活下去。她完全可以很重要。她為什么就不能很重要呢?

      若澤先生決定找到這個陌生女子。

      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愛情,一個單身的50歲男人,一個36歲神秘的陌生女人,不來一場戀愛說不過去,哪怕是單相思,哪怕是柏拉圖之戀?墒撬_拉馬戈不寫愛情——1982年,后來成為薩拉馬戈妻子的皮拉爾·德爾里奧當時只有26歲,她去采訪已經成為名作家的薩拉馬戈,她表達了對《修道院紀事》里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兩情相悅的喜愛,勝過對作家隱藏在文字中對現實和宗教的批判的看重。薩拉馬戈回應道:“小姐,你完全沒看懂我的小說,我從不寫愛情!辈粚憪矍,那一個單身男人為什么在接下來的故事中,要殫精竭慮地去尋找一個半毛錢關系沒有的陌生女子呢?他不惜冒險夜半進登記總局翻找資料,他偽造單位授權書去找相關人士查訪,他曠工、裝病,他像小偷一樣潛入陌生女子小時候念書的學校偷竊檔案卡片;末了就算他獲知魂牽夢繞的陌生女子已自殺身亡,助理書記員先生依然假托登記局之名,進公墓尋覓她的葬身之地。在這些鍥而不舍的情人式追索的過程里,一個循規蹈矩、沉默、膽怯、卑微的小公務員不見了,他囂張、無所畏懼、謊話張嘴就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有愛情才可能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

      三

      薩拉馬戈是個悲觀主義者。在這個悲觀主義大師眾多冷峻和絕望的作品序列里,《所有的名字》有點異類,悲情之余多少有點“喜大普奔”的意思了。但它依然跟薩拉馬戈的其他作品一樣,是個寓言。寓言從來都無力于指導行動,只能作為一個提醒。它是不可能之事,僅在理論上成立。這大概也是薩拉馬戈冷峻、悲觀和絕望的重要原因。而這“成立”的“不可能”,恰恰是好文學的終極指標之一,作家批判、提醒、建構一個個烏托邦,為了讓這世界一天天更加美好。寓言總是緣起于想象力與遠見卓識深處的一個個陡峭的點。薩拉馬戈尤其如此。

      《修道院紀事》里有一只人造的大鳥,依靠人的意志去驅動,而這團密云一樣的東西只有布里蒙達才能看見!妒靼Y漫記》,開車的男人等待綠燈的時候成了瞎子,他的失明像瘟疫一樣開始蔓延,整個城市(除了醫生的妻子)全看不見了。在《石筏》中,歐洲大陸沿著比利牛斯山斷裂,葡萄牙和西班牙脫離歐洲大陸在大西洋上獨自漂浮!独锼贡緡鞘贰防镉袀校對員,在一本反對摩爾人的解放戰爭的書中,把“是”改成了“否”字,整個歷史全變了!独锟ǘ唷だ滓罐o世之年》,大詩人佩索阿死了,他的筆名所有者里卡多·雷耶斯還活著,佩索阿從墳墓里走出來,詩人和他的筆名像兩個人一樣開始聊天!峨p生》,歷史老師特圖里亞諾·阿豐索在一部三流電影中看見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然后開始尋找那個演員!稄兔靼Y漫記》,是《失明癥漫記》的姊妹篇,患過盲流感的那個城市的居民這一回突然擦亮了眼睛,商量好了似的,對當局的統治非暴力不合作,在政治競選中集體投了棄權票……

      為什么會有這些突發事件,薩拉馬戈從不解釋!端械拿帧芬财鹗加谝粋偶然:若澤先生碰巧帶回了第6張登記簿,那張登記簿碰巧是那個陌生女子。你可能會問,如果第6張登記簿上是一個男人的名字,若澤先生還會有興趣去找嗎?我確信會。薩拉馬戈一定會讓他去找,因為當此時,薩拉馬戈對尋找一個人有興趣,男女不重要。薩拉馬戈的興趣基于他對人世的洞見,這一點具有必然性;選中陌生女子不過是為了便于想象力和論證過程的開展。而當薩拉馬戈的論證過程有條不紊地展開時,你會逐漸忘掉突兀的開頭,他的論證如此嚴密和強大,如此現實主義,你都不相信這樣完全符合日常邏輯的現實主義推進方式是在為超現實的立意服務。開頭有多虛幻多縹緲,此后的論證就有多扎實和多牢靠。

      當陌生女子被選定后,薩拉馬戈邁出了《所有的名字》的第二步——我一直有種感覺,薩拉馬戈的寫作通常有個“兩步走”:第一步,大膽假設,就像科學家提出一個假想;第二步,小心求證。盡管假想只是一個簡短的開頭,但它耗費的時間和氣力肯定不比其后漫長的演算和論證少。較之小說的重要性,兩者勢均力敵,甚至四兩猶勝過千斤——第二步的活兒能干的人沒那么多,但肯定也不會太少,而第一步,鳳毛麟角,甚或只有薩拉馬戈一個人可以勝任。鑒于此,我不打算窮究他是如何生發他那薩拉馬戈式的奇崛、高昂的想象,追究起來多半也是瞎操心,倒不妨嘗試說說第二步。

      薩拉馬戈從來都認為自己的寫作就是“工作”。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他說:“對我來說,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好好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根據我的標準,好工作是——這本書按照我所想的方式寫了下來!蔽也麓颂幩f的是第二步:論證符合預設,他滿意了。在《所有的名字》中,當第6張登記簿被若澤先生帶離登記總局之后,薩拉馬戈就由文學家變成了科學家,或者說,由詩人變成了學者,他得像寫論文那樣一點點朝小說的終點論證過去。

      我想象薩拉馬戈在第6張紙之后又拿出一張紙,上面列出的是尋找一個人可能有的多種方法。這些方法必得在日常的邏輯里一一運行,甲法不行換乙法,乙法不行換丙法,丙法不行換丁法,以此類推。故事的延宕需要這些都參與進來,哪些先哪些后,薩拉馬戈必須給出充分的理由,否則就會露餡,故事將四面漏風。比如,若澤先生尋找了半天,陌生女子的教母突然“狡黠地笑了,說道,也許在電話黃頁里找找不是個壞主意”。此時,如果薩拉馬戈先生沒有提前準備好,肯定會和若澤先生一起心跳加速,因為這實在是尋人的最便捷方式,如果你真是要調查一個人的下落的話。由此,我們看到若澤先生被迫直面這一問題:究竟為什么尋找?天花板也參與到類似的提醒和詰問,它和所有的當事人一樣,負責發現各種可能性的漏洞,讓若澤先生/薩拉馬戈先生一個個解決。假如你在閱讀過程中曾產生不同的疑問,那么小說結束,你會發現這些疑問都會得到答案。這是薩拉馬戈的寫作方式,他列出問題的各種可能性,接著逐一解決。這個思維縝密的大腦,寫小說如同做論文。

     。壅浴端械拿帧(序言),作家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

      (若澤·薩拉馬戈(1922—2010),葡萄牙文壇巨匠,其代表作有《修道院紀事》《失明癥漫記》等。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獲獎理由:“由于他那極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頗具反諷意味的作品,我們得以反復重溫那一段難以捉摸的歷史!逼溟L篇小說《所有的名字》近期在國內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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