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作家,籍貫四川遂寧,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七師123團(位于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烏蘇市車排子鎮),1999年開始寫作。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專欄,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等。作品《羊道》獲2011年度人民文學獎“非虛構獎”。
純凈的才情,天賦的女兒
讀李娟的散文,忽然想起某次參加一個文學沙龍活動,劇作家過士行先生不無感慨地說,文學在我們這個時代依然會讓人有著特別的驚喜,因為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有作家寫出讓你由衷驚嘆的好作品。李娟的寫作,就是這種令人驚喜的發現。仿佛是突然之間,這個出生于1979年的小姑娘就冒了出來,而她的寫作完全與那些“80后”偶像作家不同,她既不以高調的叛逆姿態引人注目,也不以莫名感傷的青春期情調來吸引粉絲。這位成長于新疆哈薩克民族居住地的漢族姑娘,一出手就讓人為之贊嘆,而且她的創作猶如不竭的噴泉,咕咚咕咚地涌現出了一大批令人賞心悅目的文學作品。它們或是短篇的散文集結,諸如早年的《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或者如后來她為人所知時寫成的散文《走夜路請放聲歌唱》,又或者如成名之后寫成的長篇散文作品《冬牧場》以及她的《羊道》三部曲。旺盛不竭的創作力,難以模仿的生活方式,獨一無二的寫作資源,以及成熟又似乎難以簡單歸類的文字表達,都使得李娟的寫作令人眼前一亮,甚至是由衷地敬服。
記得是最早在報紙上讀到李娟的散文作品,那種語言的純凈、茂盛、簡潔,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李娟的文字語言,既不是受過專業的文學教育和訓練后的嫻熟運用,也沒有對于那些功成名就的各種作家的模仿痕跡。在李娟的散文寫作中,看不到明顯的外來影響,完全是一種自然生長又健康茁壯的語言風景。在她的散文中,沒有文字的修飾,沒有詞語的雕琢,沒有謀篇布局的造作,甚至基本不使用形容詞和副詞,也很少采用莫名其妙的比喻。我想,她的這種寫作應是一種源于生命內部的天賦。此種本色而純粹的漢語寫作,我在某些初學寫作者的作品中見識過,卻往往只是靈光一現,而在一些成熟的作家作品中,也曾有過驚艷的閱讀體驗,但那卻是返璞歸真的一種高超修煉。李娟的獨特,恰在此處。她是真正地介于兩者之間。因為你甚至在李娟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她對于某部文學作品,某個著名作家,或某種精神思想的借鑒、模仿或援引,起初我總以為這是她所受教育的緣故,但待我讀過很多篇章之后,卻發現其實并不如此。
當代作家的散文寫作,我極喜歡楊絳、汪曾祺、孫犁、木心等人的文字,但顯然他們的文字是極為用心經營的,再如張承志、賈平凹等文體意識較強的作家,也是潛心修煉的結果。在我集中讀李娟的幾部散文作品集時,由于她的這些作品多是有關新疆的描述,令我想起不久前剛剛讀到張承志的散文集《相約來世》,因為這也是一部有關新疆的散文作品集。相較而言,張承志的語言是熱辣的,李娟的語言是溫和的;張承志的語言是知性的,李娟的語言是感性的;張承志的語言是緊張的,李娟的語言是松弛的。對比二人,可以明白,每一種語言呈現所對應的該是其自身的存在狀態。李娟將自己所要表達的內容與她擁有的語言天賦巧妙地融合為一體,這種高妙的才華,讓我們看到了現代漢語本身的鮮活生機。
童真的筆觸,深沉的人性
或許是我的偏見,起初李娟的散文讓我驚艷,但我多少還是有些疑慮,我擔心這樣的寫作究竟能夠持續多久,甚至懷疑作家一旦從那種相對封閉的寫作環境中出走,被諸多的世俗欲望干擾之后,她的寫作還能否繼續保持這種純正。但待我細讀李娟的散文作品,才發現這種擔憂幾乎是多余的。李娟的散文作品之所以魅力十足,一方面是由于她擁有的語言天賦,另一方面則源自她內心中天然與本色的童真。她的散文之所以讓人喜愛甚至被追捧,乃是因為她把我們無意間帶到了一種美好無邪的童話世界。因此,她的散文絕不是“小女人”散文,而是“小女孩”散文。她筆下的阿勒泰,完全是一種來自女孩兒眼光中的童話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斥著人類的溫暖、知足、美好、堅韌,卻根本不見那種人與人之間斗爭、欺騙、虛偽、殘酷、較量、自私等等的黑暗因子。于是乎,在那塊偏僻得近乎荒涼的地方,你在李娟的筆下竟感到了一種生存的幸福與滿足。
在李娟的散文中,有很多這樣充滿童真的筆觸,常常讀來令人溫暖甚至是忍俊不禁。我起先讀她的散文《帶外婆出去玩》,便立刻被那種自然的幽默所感動。但讀完之后,我感覺這不是一種簡單的幽默,而是一種源于童真的感受,讓她筆下的外婆和母親,都似乎充滿浪漫與純真的孩子氣,令人感受到了深沉的人性之美。這樣的視角和筆觸,是很難刻意為之的,恰恰正是童心無邪的緣故。也正是因此,她的那些關于兒童的描述,我讀來也最為歡喜。散文《孩子們》,捕捉和描述了各種各樣令人心頭一熱的情景,孩子們的各種舉動,都有著一種別樣的美好。再如散文《粉紅色大車》,她特意寫到了車廂里的一位兩歲的小男孩,一連坐了兩三個小時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動也不動。李娟想摸摸他的手,可剛伸手,小男孩就張開雙臂讓她抱,待剛抱在懷里,竟睡著了!耙宦飞衔覄佣疾桓覄訌椧幌,怕驚擾了懷中小人安靜而孤獨的夢境!崩罹暾f她喜歡這塊土地上的孩子們的堅強、純潔、溫柔、安靜,還有易于滿足和易于幸福。她的這種對于孩童的關愛與呵護式的觀察,不是母性式的慈愛與溫潤,而是那種小姐姐式的親近、好奇與疼愛,這使她對于周遭世界的感受與表達,不同于那種習見和庸常的女性寫作。
靈性的自然,樸素的信仰
當然,我也喜歡李娟對于新疆阿勒泰的所有描述。她筆下的山川、河流、森林、羊群,都是那么地令人著迷,那種源于大自然萬物之美的敘述,完全是淺嘗輒止的漫游者所不能及。而李娟對于這種大自然的美麗又有著一種令人難以形容的感受。諸如在散文《深處的那些地方》中,便有這樣既感性又敏銳的美妙描述:“我脫了鞋子過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塊石頭后,脫下外套使勁搓腳。然后——通常這時都會如此——裹著外套躺下小睡一覺。在陽光長時間的照射下,石頭已經滾燙了,那燙氣把整個身體都燙開了似的,舒服得一動也不想動。但畢竟這是泡在雪水里的石頭,不一會兒,身下的燙氣就退下去,涼氣幽幽升上來,全身寧靜,同時清醒感漸漸渙散……”在長篇散文《羊道》中,她對于羊的描述,竟是充滿著一種來自孩童般的生命體驗式的興奮與好奇:“嗯,仔細觀察的話,羊群里奇怪的羊很多。比方說,山羊的角又直又尖,非常漂亮、氣派?蓞s有一只山羊的角像某些綿羊那樣,一圈一圈盤曲著沖腦后勺下方生長。山羊怎么會有綿羊的角呢,我初步認定它是……混血兒?”
李娟寫邊疆,著意于內心。正如古人鐘情于繪畫山水,乃是借山水表達情緒。李娟的書寫,絕然不同于那種對于自然的探險式寫作、旅行式寫作、采風式寫作,以及觀光式寫作,更不僅僅只是呈現一種有關自然與風景的奇異,那種一驚一乍或洋洋自得的個人表達,恰恰說明了寫作者本身的淺薄與可笑。她以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方式,直接把自己的觀察與感受幻化為文字。由此,我又想到了散文作家葦岸,這位我同樣喜愛也尊敬的作家,在北京城郊田野里觀察和寫作,用他的執著與堅韌書寫著另一種有關自然的淳樸與美好。葦岸的寫作,受到了美國作家梭羅的深刻影響。梭羅的散文集《瓦爾登湖》改變了葦岸對于文學和世界的認識。而李娟則不同。她的寫作幾乎很少受到外來的影響,更多地應是來自于她所生活其中的那個民族——哈薩克族——的熏陶與浸染,是這個民族所積淀的深沉的生活態度促使她選擇了一種區別于我們的寫作與生活,盡管她自己是一個漢人。因此,我以為李娟這樣的寫作,一定隱藏著一種樸素的生存信仰的。
朱航滿,青年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