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昨晚,年過八旬的從維熙在三聯24小時書店發布了回憶錄《我的黑白人生》;顒娱_始前,從維熙就被不少三聯書店的年輕讀者們圍住要求簽名,笑稱“我的字兒太丑了”,說到此也不忘調侃一下好友筆跡,“中國作協有三大丑,王蒙是第一丑,鄧友梅是第二丑,我排第三!闭f完爽朗大笑。從維熙看到自己有如此多的年輕擁躉心情大好,在三聯出版社總編輯李昕再三催促下才停止簽名。
“在座的都是青年朋友們,我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事兒,對你們是不是太遙遠了,是不是像聽故事一樣?”從維熙話語中帶著一絲沉重和隱憂,向在場眾多青年讀者提問,“我當囚徒7000多天的光景,進入大墻勞教,和犯人同吃同住,如果放在任何一個年輕人身上,你們會怎么想?”從維熙不住自問,我們這一代人不在了,人們還會記得這段歷史嗎?從維熙稱自己81歲還天天坐在電腦前“敲五筆”打字,就是希望能記錄歷史。
對于當今的年輕作家的創作,從維熙主動提到韓寒、郭敬明等青年作家的創作,“這樣的東西我寫不來,因為我不懂他們的生活,而生活是創作的來源!睆木S熙話鋒一轉,直接對“80后”一代作家喊話,也希望他們提高自己的水平,“能拿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覆蓋我們這一代!睆木S熙在末尾再次告誡“怎么真實怎么寫,生活的原色是什么我就寫成什么!
現場不少讀者好奇,經歷大起大落,從維熙如何能熬過那二十年。從維熙擺手言,自己勞改的時候記下了一句名言:生活就像一面鏡子,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你對它笑它也對你笑!叭诉@一輩子,沒有一個不經歷溝溝坎坎,你們不會遇到我的時代帶來的這種困難,但還會有別的困難!睆木S熙依舊底氣十足,“看年輕人得抑郁的不在少數,我要是那樣的話,就活不到現在了,那《走向混沌》誰來寫?”
1953年從維熙在《天津日報》發表了一篇小說,被《北京日報》文藝編輯、詩人晏明看中向報社推薦。當時的《北京日報》副社長周游是個十分愛才的人,直接一紙調令,從維熙就來到《北京日報》當記者。但很快,從維熙被打成右派,從此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囚犯生涯,他稱是“從九霄云天折到社會低谷”。
從維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崛起的作家,“文革”后發表《大墻下的紅玉蘭》引起轟動,被稱為“大墻文學之父”。從維熙解釋,自己之所以將人生稱做“黑白”,是因之前的“白天鵝”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沉淪社會底層二十年,被叫做“黑天鵝”,而他因為被下放到煤礦挖煤,自嘲管自己叫“煤黑子”。
從維熙愛酒,去年曾經再版了自己的長篇小說《酒魂西行》,發布會上提起酒從維熙還是哈哈大笑,叨念起自己當年的煙友、酒友。新書中最后一章也全部是悼念逝去的友人,回憶了與巴金、蕭軍、孫犁、陸文夫、吳祖光等文學名家的交往往事。
本報記者 陳夢溪 J226
書摘
四本書和一個囚徒
記得,我當時唯一的一個藍紙箱子里,在破舊衣服之下的箱底,藏有四本書:一本是方志敏烈士留下的《可愛的中國》 ,一本是高爾基的《母親》 ,第三本書是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 ,第四本書是雨果的《悲慘世界》 。這四本書之所以能與一個囚徒為伍,是我借回家探親的機會,偷偷帶回勞改隊的。
當然,在勞改隊中是不能隨便讀這些書的。特別后兩部小說,是永遠也不能見天日的。記得,當時勞改隊各個監號滋生了吸人血的臭蟲,這種藏身于各個夾縫中的吸血蟲,在我那兩本小說上拉滿了臭蟲屎。即使這樣,也不敢拿出來清理一下。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歲月,為了能滿足一下精神饑渴,偶爾拿出前兩本書來翻看一下,也屬于犯規行為。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正躺在大炕上翻看高爾基的《母親》 ,以了卻一點對母親的思念,一位姓翟的駝背隊長,走進來問我讀的是啥書,我已無將書壓在枕下藏起來的可能,只好一個鯉魚打挺從大炕上坐了起來: “報告隊長,我看的是高爾基的書!
同時,我把手中的《母親》遞給了他。
他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書籍的封面,把書往大炕上一擲說道: “什么高爾基、低爾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書也不許看!”
我有點不服,對他解釋說: “這是列寧喜歡看的書……”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攔腰打斷了:“我說過了,只許讀毛主席的著作,你聽見了沒有?”
我只好點頭稱是。這位隊長是個半文盲,但他是主管我們的隊長,你還能爭出個孰是孰非來嗎?由于當天是周日,同屋住的囚號都看見這件事,便有一個名叫希中信的“氓爺” ,悄聲對我耳語說:“我上學的時候看過高爾基的《母親》 ,是革命書籍?墒撬蛔屇憧,你就不能看,要看你就得變個魔術!彼吐暤貫槲页鲋\劃策說: “你把這書包上《毛澤東選集》的封面,來個‘貍貓換太子’不就行了嗎?!”盡管當時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年代,但尋找“毛選”的封面還不困難,但我不敢拆了“毛選” ,將其封面包裝在這幾本書之上,因為那是比讀書更大的犯罪。但他給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思路,我便到宣傳室找來幾張白紙,用墨筆寫上“毛選”的字樣,再用粥黏將其貼在書的邊角之上,不僅包裝了高爾基的《母親》 ,連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和雨果的《悲慘世界》 ,也被穿上了我自制的時尚的新衣,以求得讀書時遮人耳目,為自己挖一個讀書的防空洞。
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文革”中期的 1970 年,我們被發配到山西曲沃勞改磚廠的時候,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我的這些書籍都被抄走了。當時我很害怕,最擔心的是“貍貓換太子”之舉。盡管這幾本書本身都沒問題,但在那個年代將別的書籍貼上“毛選”的封面,可以上綱上線到褻瀆偉大領袖的反動行為的高度,因而我的厄運將無法預料。但是天下的事情,永遠是多元而不是單一的,畢竟天下像秦王大帝那般“焚書坑儒”的只有少數,人間還有大量惜書和愛書的人,因而我的命運發生了峰回路轉。當時有個來勞改磚廠支左的解放軍吳排長,他是廠內執掌大權的二把手。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并沒有對我進行審問,而是與我交談了與書有關的問題:
“你過去是個青年作家?”
我說:“濫竽充數,算是一個吧!
他說:“你還想不想要你的書?”
我心虛氣短地回答:“如果首長發還給我,我……我……”
他考慮了好一會兒,竟然對我說出了如下的一番話來: “現在不是讀書的年代,把書都發還給你,是對你的不負責任。這一點你一定明白。 ”
我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是茫然地聽著。
沉吟了一會兒,他說: “這么辦吧,你挑選一本帶走,但是到了新勞改點,不許隨便看它,當然更不許把書進行偽裝。 ”
“我們又要轉移到哪兒?”我問。
他對我攤牌說:“你們要調到晉東南的一個勞改礦山去挖煤,這是好事。古話中不是有‘人挪窩活,樹挪窩死’的成語嗎?至于我為什么單獨找你談話,你們知識分子都是聰明人,應該是響鼓不用重敲——一點就‘通’了。 ”
對我說來,那次談話是我終生難忘的。之所以難忘,因為那是一場人與人的對話。直到我們奔赴勞改礦山的前夕,他才對我直言一切,他過去是個文學愛好者,因而知道抄走的書,都是人類的良師益友。為此,他除了把方志敏烈士的《可愛的中國》退還給我之外,還把我主動向他索要的《悲慘世界》 ,也一并還給了我。當然,還給我書是在夜幕的燈光下進行的,包裝于其外的封面,已然不復存在了。
近半個世紀過去了,我沒有忘記那個身著軍裝的吳排長。正逢歲尾年初,整理書齋時想起了有關讀書的往事,故而寫此讀書短章,作為跋涉者的拾荒手記,一向在我漫長勞改生涯中,給我精神火光的人致敬,二重溫我在風雪驛路上,為讀書所承受的重載,以及苦難歲月中留下的醉人書香……
(摘自《我的黑白人生·書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