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戈我的旅行箱里,常年備著泳衣和泳帽,其實,它們的使用頻率很低,還有一副乒乓球拍,它們的使用頻率更低。我能做到的,只是熱衷于鎖定體育頻道,整夜看比賽。
看上去我是個體育迷,但人們介紹我為詩人。
體育運動講求精、準、簡約(少年時期我曾是專業體操隊員和專業乒乓球隊員),體育,似乎和詩歌有許多相通之處。每當我讀到繁贅的形容和比喻的句子,會費力剝開外殼,找到它的靈魂,很多時候,什么也沒找到,我很失望,對詩歌的閱讀也抱以了謹慎態度。在寫作中我傾向于極簡主義,這與我的生活態度有關。極簡主義的至境是“大象無形”“大音稀聲”,我希望詩歌的最高境界也是如此。
我每次追述自己的寫作開端,發現都不一樣,像一個無法言說的謎。少年時期,我是個內向的孩子,生活在迷失中,情感的迷失,未來的迷失。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寫作是生命的暗流,它無聲流動或悄悄枯竭,都是難以預測的。
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是在漫長的集體主義背景下度過的,當一萬個人被整齊劃一地訓練成一個人,我們還懵懂地以為,這就是人類!那時候,人們不懂得抒情,也不敢抒情,一個大型體操的國度,能有什么嬌美舞姿?
自1996年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的思路和視線發生了變化。形形色色的人不斷遇到新的挑戰和困難,又不斷得到解決,接下來又會遇到新的疑問。靈感,它究竟是什么?回答是不斷出現的“我不知道”。
這時候,我也許不讀書、不思考、不冥想、也不寫作。更多時候,我愿意發呆,讓時間空著,讓思維空著,讓活著的感受稍加靜謐甚或凝滯。是的,和上帝靠得最近的就是詩人了。因為,我的祈禱時常會聽到內斂的低吟,深沉的嘆息,加快速度的思想,又疼痛又撫慰的反省,還有博大開闊的胸襟。使窗外正落著的一場大雨,顯得那么安靜與躁動,多像我此刻的心境。上帝撒下了花瓣,也張開了他靈魂的翅膀。
——讓自己的詩亮出自己的光芒,無須他人擦拭,猶如讓自己的生命亮著自己的光芒,是何等有意義的一件事!
許多年來,寫作漸漸成了我生命的詮釋和養分,而非必須。我的姿態開始降低,不再被作為詩人的神圣假象所蒙蔽,讓思想貼著地面走,接上地氣就接上了命脈,或許就有文字從脈管里自然流出。
我重新思考創作的意義。生活里水分擰干了,剩下有分量的文字,是我所在意的;氐缴畋旧,放慢腳步,常常會停下來重新觀察每一個人;我會清晰地看到,他們老了,失去了親人,懷揣著悲傷默默地活著,這歲月里的一切,哪一樣不比寫作更有意義!
放下筆,停下來,在日子的陰面或陽面勞作,我生育、哺乳、歡欣、流淚、嘆息、緘默、無奈、愛、失去愛……“活著其實什么也不是,它可能是瑣碎的、平庸的、毫不起眼的,但它卻是詩歌的血肉!
坐在看臺上,審視著場上的選手,像是站在遠處審視自己,這時候,我把我當作別人,試圖看得清晰,像一個旁觀者,不時發現另一個“我”——她怯懦、多慮、憂郁、固步自封;她也冷靜、敏感、多思、桀驁不馴。
幾年前,有人評論我為“抒情詩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因為此時,我對抒情已開始摒棄了(或許,大多數寫作者都是從青澀的情調翻涌中擦亮了文字),也無更多的耐心閱讀大篇幅空洞的抒情句式了——作為一個讀者,有無義務被另一個靈魂不斷呻吟的情感小調所挾持,成為一個問題。
我的閱讀面變得挑剔,甚至小說也無耐心跟隨主人公體驗他的離奇命運了,因為它撼動不了我了,甚至第一眼就發現一個構思框架的局。
成熟其實就是危險。
夢的泡沫越來越少,曾經的單純等同于稚嫩,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副牌的底牌,世界的神秘與美妙蕩然無存——寫作沒有教會我的,生活教會了我!
……無論時光走得多遠,心底輕如羽毛的念頭愈發沉重,柔韌不舍地不斷提示著我。走在人流里,沉默寡言,對喧鬧和繽紛置若罔聞,更愿活在兩千年前,不加入任何流派、團體,迷戀泛黃的信紙和奔馳的快馬,像一個蛻了皮的蠶,吐著自己的絲——一根唯一的絲,最后,也吐出了自己的命!
雖然,詩歌早已遠離大眾,面對一個淡漠詩歌的時代,我更喜歡巴赫金的一句話:“獻給無限少數的人!痹姼璨辉偈谴蟊娝囆g,其實這樣才會更加令人安心,更加正確地對待詩歌,更加忠實于詩歌本身——你愿意要一個有理解力的讀者,還是愿意要一百個看熱鬧的?
看來,詩人在社會中的影子越來越小,小得就剩一顆芽了,但它卻是多么堅毅、多么鮮嫩、多么萬物相連!
沙戈,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夢中人》《沙戈詩選》《塵埃里》三部,散文集《開始我們都是新的》,歷史文集《影響中國的大事記——夏商周》《影響中國的大事記——明朝》《揭秘武則天》等。在《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發表大量文學作品。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參加過第19屆青春詩會。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作家高研班。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詩刊》優秀作品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