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百花園需要多刺的玫瑰——品味池北偶諷刺詩(鄭榮來)

　　池北偶所諷之物事，均為當今之時弊。諸如以權謀私、貪污受賄、跑官要官、奢侈浪費、崇洋媚外、吹牛拍馬、錢權交易、弄虛作假等。新時期的公害，舊社會的沉渣，都入他的視野，也都在他的筆下。

　　92歲高齡的著名諷刺詩人池北偶(本名譚文瑞) ，日前突然去世。作為他的讀者，于驚愕中懷念起他的文事，想起他創作的廣泛流傳于世的諷刺詩。

　　上個世紀，報刊上時見池北偶的諷刺詩，配以著名漫畫家華君武、丁聰、方成等人的漫畫發表，詩畫相得益彰，堪稱一品。

　　品味池北偶詩，常有一種痛快感。它諷刺丑惡的世風，刺得入木三分，鞭撻不良意識和行為，鞭得痛快淋漓。人人反感、討厭的東西，池北偶詩中都諷而 刺之，表達了百姓郁積于胸的心聲。人們對此不滿，憤形于色，誅之以口，池北偶則伐之以筆，公之于報，擊其要害，伐其不善。眼光過人一頭，筆力高人一籌，讓 人讀后不禁擊節而呼：痛快！

　　池北偶所諷之物事，均為當今之時弊。諸如以權謀私、貪污受賄、跑官要官、奢侈浪費、崇洋媚外、吹牛拍馬、錢權交易、弄虛作假等。新時期的公害， 舊社會的沉渣，都入他的視野，也都在他的筆下。人們看得見、摸得著、怨聲載道的種種怪現狀，他逮著了就抨而擊之。如《無題》 ：“以權謀私成習慣，貪污受賄家常飯。干盡不可告人的勾當，撈夠昧著良心的巨款。分明是腐化的敗類，卻硬裝作廉潔的清官。 ”這種時下屢見不鮮，時有發生的現象，詩人掀開其假面，揭穿其本質，還警告這些敗類：“任憑他怎樣梳妝打扮，任憑他怎樣算盡機關，黑的就是黑的，涂脂抹粉 亦惘然。 ”作者寫于1993年的這些詩句，均為其后不久揭發出來的許多實事所證實。

　　前人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這是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個良好傳統。尤其是諷刺詩，離開了對時弊的諷喻，不是“為時” 、“為事”而作，就失去了它“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功效。詩人繼承并發揚了這一傳統，眼光盯著現實，關注著生活。作品追求現實時效，不隔靴搔癢，不做明 日黃花文章。這是作為報人的作風，也正是池北偶詩的一個鮮明特點。

　　不良世風有兩類，一類是敵對的丑惡事物，一類是落后的社會風氣。對于前者，需無情打擊和揭露；對于后者，則要諷而喻之，善意規勸。詩人對這兩類 世風的諷刺，有區別，講分寸。前者如《貪官畫像》 ，在描寫了貪官的丑惡之后，作者大聲呼吁：“此等害人蟲，豈可饒過他，禍國又殃民，不能不嚴打。 ”明朗的語言，表達了鮮明的立場。而像《特大公害》一詩，對兩類人則用兩類詞：“販毒吸毒是公害，毒品泛濫以成災�！�…有人花錢找罪受，吸毒上癮實堪哀； 有人不怕掉腦袋，猖狂販毒發大財�！�…毒梟不會思悔改，落淚除非見棺材。緝毒切莫手發軟，嚴防妖霧去復來。懲惡要用千斤棒，才能澄清萬里埃。 ”對吸毒者哀，對販毒者恨，筆下的輕重，讀者一看自明。

　　池北偶的作品中，絕大多數詩篇是對落后的不良風氣的諷刺，即對人民內部矛盾性質的風氣的批評。如選美之怪、養狗之患、追星之癡、廣告之假、評比 之濫、盜版之害、環保之危、迷信之邪、跑官之丑、溺愛之誤等等，都是思想意識上的毛病，是人民內部問題，需要教育，使其轉化。對這些現象，詩人雖以夸張之 詞相譏，卻是與人為善，希望得到改正。一雙冷眼，一副熱腸。

　　有些現象詩人對它有嘲有罵，嘲得不留情面，罵得酣暢淋漓，但也只是針對一種可鄙的意識。比如《跑加官》一詩，它指出一種現象：“有人官癮特別 大，一心一意向上爬。整天跑官不害臊，頻頻伸手討烏紗。 ”它為這種人畫像：“生就一副厚臉皮，還有一張油嘴巴。奉承巴結獻殷勤，文過飾非凈做假。專為領導抬轎子，慣給長官吹喇叭。拍馬只為抱粗腿，求官就是靠圓 滑。一有機會便張口，碰釘撞墻都不怕�；蚴呛�蓄講抱負，強調盼有重擔壓；或是干脆露本相，明確要求給提拔。渾身解數全使盡，諂媚也不嫌肉麻。 ”此詩把跑官者的形象、心態和慣用伎倆(包括語言)以及卑劣人格，都刻畫得活靈活現，淋漓盡致。詩人認為“這種官迷太可鄙，只應曝光挨唾罵” 。詩人對此憎惡之態可見，唾罵之聲可聞。

　　《易地做官》一詩，是對一種現象的諷刺，更是對一種機制的批評：“局長搞貪污，不幸被查處。丟了烏紗帽，完全不在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剛剛歇口氣，便又接聘書。走馬去上任，依然是公仆。 ”可惡的不光是易地做官者，還有那造成這種現象的實質原因：“全憑有護符” 。此詩的尖銳性正在這里。

　　這兩首詩都很尖銳，都會刺痛一些有權讓“跑官者”“加官” ，讓“貪官”“易地做官”者。但一種社會責任，驅使詩人的詩的棱角不減其銳。這些也大都屬于人民內部矛盾，詩人筆下也仍然把握著這個分寸，只是希望不能再有這種“護符” ，不能讓這類“公仆”再作“馮婦” 。

　　池北偶不僅諷刺少數人的丑行，也諷刺大量存在于普通人身上的不良習氣，以期引起重視并予以改正。例如《官僚風氣要不得》批評機關干部上班聊天， 《語言丑》一詩譏笑講粗話臟話；又如《關系戶》諷刺走后門， 《不重生女重生男》批評陳舊的生育觀念， 《殃及湖魚》批評落后的環保意識，等等。許多現象都是人人都不滿，又人人都在做。這就是一種劣根性，如同魯迅和許多憂國憂民的作家當年所做的那樣，無非是 要引起對這種社會病的療救。

　　《無題有感》一詩，對普遍存在的言行不一的習氣做了深刻的諷刺：“人人都說改革好，改到自己頭上受不了。人人都罵走后門，試問不走后門有幾人？ 人人都恨關系戶，其實沒人不隨俗�！�…人人都怪風氣糟，以權謀私照樣搞。 ”乍看好像是打擊一大片，這其實是社會弊病存在的社會基礎，是凈化社會空氣、根治社會弊端何以要下大力氣的癥結所在，也是精神文明建設要長期搞的原因所 在。池北偶詩的題材廣泛，諷刺對象眾多，許多行業的不正之風都有所觸及，反映出精神文明建設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詩人寄望社會的重視——精神文明建設要從自 我做起。

　　詩人曾經自嘲：“不會做詩學打油，針砭時弊刺歪風。 ”自稱“打油詩” ，這自然是自謙之詞。池北偶詩的品位，不僅高在思想性，也高在藝術性。如前所說，他針砭時弊的分寸，如同針灸醫生的用針，不僅穴位的選擇有學問，針的粗 細、扎得深淺也都有技藝在。他選擇的題材，都是百姓所不滿的現象，已是街談巷議的問題。從一個具體角度切入，用簡約、形象而又幽默的語言，諷刺鞭撻之。作 為文字語言的藝術，池北偶詩的語言也有其獨特處。概言之，流暢如水，通俗如話，夸張有度，比喻有法，朗朗上口，押韻合轍，銳像芒刺，辣似米椒。

　　池北偶原名譚文瑞，曾是國際問題的評論員，寫過大量署真姓名的文章。從上世紀50年代起，以“池北偶”的筆名發表了許多國際題材諷刺詩，后來做 了一社的總編輯，許多人卻沒有把他和“池北偶”聯系起來。他去附近的郵局領稿費，常常因此出麻煩，身份證、工作證都不能證明他就是稿費單上的“池北偶” ，因而常被拒領。

　　生活中的老譚，從領導崗位退下來至今，已有20余年。人老而筆愈健，近幾年寫得少了，卻編選了好幾本書，如《世態萬象》 《世態譏彈》 《九十老搭檔》等，都是與華君武、丁聰、方成等著名漫畫家合作的詩畫配。他的談話亦放達開朗，且時有幽默之語。那年，我們共同的幾家鄰居，同一晚上被盜， 而我們兩家幸免。事后那天，我們幾人在樓下相遇，他一本正經地說：“小偷經過我家窗外，我跟他說，隔壁那家(即我家)和我一樣，都沒什么錢，你就別去了。 所以都沒事兒！ ”我們哈哈大笑。

　　“今天還要不要諷刺？ ”這是個老問題，沒有人否定，卻有懷疑的眼光在�！爸餍�律應該正面歌頌！ ”似乎諷刺與主旋律相悖。其實，對害國誤民的腐敗現象的揭露和撻伐，是很正面的主題，對治黨治國都有好處。而對人民大眾的缺點的批評，也是“文藝的重要任 務之一” ，這是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就明確講過的。主旋律不排斥對人民群眾的缺點的批評。 “諷刺是永遠需要的” ，這也是毛澤東同志的結論。毛澤東的話概括了文學的一種規律。從《詩經》的《碩鼠》 《黃鳥》起，哪個朝代都有諷刺作品。生活需要諷刺，事實上，如今民間的諷刺文學已遠遠勝過以往任何時候。需要強調的只是，作為社會主義文學，我們提倡健康 的而不是庸俗的、高檔的而不是低劣的諷刺。

　　文學的百花園，需要有多刺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