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中篇小說《走甜》,《江南》2014年第3期
從表層看,黃詠梅的《走甜》故事通俗而“大眾化”:中年女記者蘇珊對跑會時經常見到的某政府機關小領導“童”產生了曖昧的情愫,這與權力和金錢無關,而是一種“純粹”、“純真”的愛。兩人在繁忙生活的間隙對對方飽含著一份期待和顧盼,甜蜜地渴望又懼怕著未來故事的發生。這是我們時代常見的“(準)外遇”故事,也是人到中年在平淡婚姻中的最后掙扎。不過,黃詠梅似乎并不打算給我們一個美滿的交代,也無意于用“廊橋遺夢”似的“回歸”讓小說成為時代的“道德矯正器”。她給出的是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中年”戰勝“愛情”的結局:在迎春酒會上,兩人暗通款曲,正情深意濃用身體互相試探時,蘇珊身上散發出來的風油精味道讓童對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徹底失去了興趣,因為那味道對他而言“散發著衰老、不支、無奈”。最后,他落荒而逃,蘇珊則憤怒羞恥而困惑不解地離去。
這個結局其實并不突兀,小說的前半部分,黃詠梅就已經埋下兩道伏筆。第一個伏筆是蘇珊年輕時嗜甜,中年后為了保持身材,戒掉了甜品。黃詠梅對于語言有著驚人的敏感,她從古老粵語系統中發現了“走甜”這個詞,從中提煉出蘇珊“去甜化”的“中年狀態”,也隱喻了如走甜咖啡一樣濃黑深重的時間長夜。第二個伏筆是蘇珊的丈夫宋謙出差去香港,給她帶回提神效果良好的斧彪驅風油,從此成為她的隨身“法寶”。這個線索最終出現在結尾,起到了精當的敘事功能,它無比準確地將一對企圖逃離時間深淵的中年男女送回了他們各自的“所在”。
時間深淵。是的,在我看來,這才是小說隱在的題旨。那些外在的葳蕤和情愫一旦剝落,裸露出來的便是“人”和“時間”之間永恒的對峙。蘇珊事業有成,婚姻穩定,倘若沒有意外,她此后的人生一覽無余,那種順暢和平坦似乎讓衰老來得更平鋪直敘,無所阻礙。黃詠梅出離了傳統道德和倫理觀,不是她無視這些,而是她意不在此,她要接通的是更為遼闊和深遠的命題。
小說運用了雙重視角,通過蘇珊和童的視野展現出兩個人的生活狀態、心理動蕩以及最后各自苦澀的“離場”。有意味的是,作家明顯偏愛于女主人公,她將蘇珊的出軌與其在中年將至時的驚惶失措進行了緊密連結。在女主人公那里,婚姻外的曖昧無非是一種掙扎,一種不甘,一場眼見中年到來而恐慌地與時間進行的角力。而在寫到男主人公童時,黃詠梅更多著墨于他外部的生活與行為。這是一個被動的“零余者”,老婆安排著他的升遷和人際關系,惟一可以掌控的是衣服扣眼內里的繡花。對于他來說,外遇就是外遇,不存在時間的“脅迫”和張惶,至多只是逃離妻子控制和無聊生活的小小反叛。這種對照是否意味著,在作家看來,女性比男性有著更加敏銳的對于時間的“覺知”呢?
無論如何,關注中年(時間)問題并將之作為推動情節和人物心理的基本動力,表明黃詠梅的敘事正在自覺地向“存在”靠攏,也彰顯了她在10余年的寫作中“由外而內”的變化。在早年的《路過春天》《非典型愛情》中,她著力于都市生活的豐富迷離與穿梭其間的主人公的精彩故事,外部事物和紛繁的世相攫住了她。越到后來,她越趨向于內心,趨向于對命運本質的觀察與書寫!敦撘粚印分邪⒏拭鎸Z油的冥想,《草暖》中陳草暖的口頭禪“是但啦”(粵語:隨便),《把夢想喂肥》中“我媽”在被騙后的死,都指向“心”的廣闊與無限可能。她筆下的“生活”看上去更小、更窄了,可是其內在的美學與思想邊界卻在不斷地擴大和挪移。
這一次,黃詠梅選擇了對“時間深淵”的凝神注視,她似乎聽到了那些深淵邊上和墜向淵底時輾轉傳來的苦痛呼號,但她并不準備繞行,她要面對這個問題,予以展現,予以深描。這是一個作家必須擔負的職責,也是她對曾經困惑自己的人生謎題的回應。她用了諸多豐沛的比喻、細節和心理描寫,呈現蘇珊與童之間貌似契合實則“錯位”的情感。蘇珊越是沉醉于“純粹愛情”的自我美化和塑造,她最后遭遇的突如其來的“拋棄”就越讓人覺得可笑而悲涼。這種“被拋”不僅是情感的,也是深淵邊上徘徊的終結。在小說的結尾,她放棄了所有的“迷障”、掙扎和逃跑的努力,不得不直面冷酷的“中年,來了”,那是每一個有覺知的人在時間中途都會聽到的神秘而悲戚的召喚。
海德格爾將“時間性”與“此在”畫上了等號,認為這是理解存在的重要根基:“時間性將被展示出來,作為我們稱為此在的這種存在者的存在之意義!笨藸杽P郭爾對俗世和婚戀的棄絕、卡夫卡在暗夜里一手撥開廢墟一手絕望地書寫、《魔山》里人們所經歷的形態、長短和密度各異的時間流,都一再印證著這一具有本體意味的闡釋!蹲咛稹穼@一問題的呈現同時接通了中國文化傳統里的“時間美學”:“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傳遞著人面對永恒時間時不能自抑的悲涼與深黑的心淵。
蘇珊要面對的不是與童之間的情感關系,而是時間闊大無垠的虛空。這個終極命題一旦擺在女主人公面前,“(準)外遇”可能帶來的新鮮刺激、愉悅快感便幻化為徹骨的荒誕與悲涼。黃詠梅準確把握了這中間的情緒轉換,輕嘲暗諷了我們時代盛大彌漫的欲望,寫出了它于道德邊緣的滋長與最終的幻滅,但絕不輕視它在時間面前的頹敗和衰朽。眼見那蓬勃飽滿的愛欲如何一點點地黯淡、凋萎、湮埋,最后成為一場刻薄的笑話,黃詠梅不由得也有了一些低徊和悲切,顯然她意識到,不僅愛欲種種,連同生命本身最后都殊途同歸。她和那些完成了“生命意識”的“內在化”的作家們一樣,認定自己在時間的滾滾洪流面前無能為力,惟一能做的便是將向死而生的經驗留存下來,不斷接駁成人類在時間深淵邊緣的行走與徊徨。這洞徹,這明見,使《走甜》有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凜冽和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