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8月31日,作為清華與德國方面簽定的交換研究生,季羨林偕喬冠華同車赴德。
是年,季羨林24歲,喬冠華22歲,論年齡,季羨林是兄長;然而,論學籍,喬冠華卻比季羨林高一級,是學長;論身材,也比季羨林高半個頭,喬一米八三,季一米七二;論經歷,更比季羨林豐富多姿,喬冠華是心懷大志、不按常規出牌的激進分子,光中學就被開除過三次,大學,他先讀國文,后轉哲學,一度和老鄉兼革命家的胡鼎新(喬木)走得很近,畢業后東渡扶桑,入東京帝國大學深造哲學,終因赤色嫌疑而遭“驅逐出境”。季羨林乃老實巴交之人,中學、大學,一貫死讀書本,畢業后回濟南教了一年高中,如是而已。
說到德文,則是季羨林的強項,君到德國去,要說德國話,季羨林在清華念的就是德文專業,當然得天獨厚。但到了德國才知道,他在清華學的是啞巴德語,比喬冠華強也強不到哪兒去,兩個留學生,一對難兄難弟,不得不先到柏林大學作德語強化補習。
那一陣子,兩人一起用餐,一起上學,一起游玩,一起訪友,有時甚至在一起睡,親密無間,幾乎形影不離。
季羨林1935年9月19號的日記有如下記載:
我前天把表送去修理,昨天同喬找錯了地方。但他居然認為是他自己的票,表當然拿不到。今天又去,仍然找不到。過午又去,他才說票恐怕不是他的。我只好去找汪,他陪我到去過的那個鋪子,一拿就拿出來。
這番話,我初讀時,把文中的“他”理解為喬,因此怎么也搞不懂下文的“票”是什么意思,后來查季先生的《留德十年》,才弄清這個“他”,指店鋪的老板,“票”,指店鋪開的收條。
10月6號記:“起來吃了點東西就去訪喬,同赴Schoneberg,訪馬聳云,到了稍坐便同去Wannsee(婉湖)去玩。Wannsee是一個大湖,四周樹木,如一列青山,湖里白帆船來往,水極清,景極美。中有一半島,禮拜堂尖頂露于群樹上,宛如北海白塔,東北望如西湖。今天天色陰沉欲雨,人極少,走在湖邊的大松林里,踏著柔軟的土,恍如置身深山中,想不到柏林會有這樣好的地方!鼻啻鹤靼,異域妙景,宛然畫圖中。
10月19號記:
“又回喬處,正在吃著面包的時候,馬來了,我們一齊吃,吃完了,又開始閑談起來,我們談到國事,我覺得中國唯一出路是解放農民平均地產,但實行起來卻也不容易,因為中國人壞,無論什么到他手里都會變樣的!
10月20號記:
“回到喬處閑談,一會兒趙九章也去了,又大談起來,大體談的范圍不出中國農村經濟問題,非常痛快淋漓,一直談到十一點半我才回家!
諸如此類,還有好幾處。對于季羨林,這是一個開拓性的話題,他雖然是農村出身,但六歲就離開了,對于農村的實際狀況,農民的艱難困苦,不甚了了。季羨林從前考慮得最多的,不外是文學啦、家庭啦、個人出路啦等等,迨至到了國外,國家背景立刻凸現出來,他也把眼光投注到國事。
10月25號記:
“十二點出去,外面正下著濛濛的細雨,在附近等到了喬,回去吃飯。吃完了又到喬處,照例吃糖讀杜詩--杜詩真有不可及的地方,那種雄健的魄力實在驚人!
10月29號記:
“吃過晚飯后,又照例同馬到喬處閑談,一談談到十一點,才回家,在柏林居然找到能在一起談話的人,也不容易!
“同聲好相應,同心自相求!边@是要引喬為知己的了!
大學時期,兩人既非同系,又非老鄉,絕無來往。但喬冠華往清華園一站,那鶴立雞群、躊躇滿志的形象,卻是深深鐫刻在季羨林的心上。晚年,季羨林在《留德十年》中回憶:“在校時,他經常腋下夾一冊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爾全集,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徜徉于清華園中!比缃,在柏林,季羨林和喬冠華朝夕相處,認識得以具體而深入,他在10月11號的日記中寫道:“喬人還不壞,唯好大言,對別人還可以,對我大可不必,因為你有多大本事,我一眼就看透了!
“人還不壞,好大言”,應該說是很準確的。喬冠華天生狂放,恃才傲物,嘗言“天下文章李、杜、喬!”--不知道他當季羨林的面說過這句話沒有?人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喬冠華一生得力于他的這種氣質,也吃虧于他的這種氣質。玩“穿越”的讀者,此處可聽到他1971年在聯合國大會上的仰天大笑,彼時他是中國代表團團長,是全世界聚焦的紅色英雄;也可聽到1953年李克農在朝鮮停戰談判中對他的忠告:“你眼里沒有幾個人,要吃大虧的!敝劣谡f“你有多大本事,我一眼就看透了”,則未必,恐怕更多還是季羨林的自我感覺。
補習班結束,根據德方指派,季羨林去了哥廷根大學,喬冠華去了圖賓根大學。去了以后學什么,季羨林一開始猶豫不決,一會兒想研究德國文學批評,一會兒想研究中國歷史,一會兒又想讀希臘、拉丁文,換來換去,足足耽誤了半年,最后才鎖定梵文為鉆研方向;喬冠華不存在選擇,他攻讀的是輕車熟路的哲學。
分手前的10月30日,季羨林在日記中敘述:
“同馬、趙回到喬處已經九點,又開起座談會來。從單人起,一直談到中國文人的氣節,談到十二點才分手,可說痛快淋漓之至。這是在柏林最后的一夜,最后的一次暢談,我仍然說,在柏林愚妄氛圍中,能得到這樣的談友,也真算不壞了!
到達哥廷根的當天,季羨林的耳邊還回響著喬冠華的臨別贈言,日記說:“到了德國后,看到許多離奇古怪的留學生(筆者注:多為國民黨的官二代),他們簡直不念書,昨天喬對我說:'我們要干一個樣給他們看。'真的,我們要干一個樣給他們看。他們不但空空如也,且驕氣凌人,非常令人討厭,非干一個樣不行,不然簡直辜負了這兩年時光,也對不住自己!
三天后,季羨林接到喬冠華托人捎來的信,告訴他在圖賓根的待遇,德方只管房錢和飯錢,其余自理。喬冠華不在乎,他有家庭后盾。季羨林不行,幸虧哥廷根方面還好,經費按事先商量好的數字撥給。1935年12月14日,季羨林接到喬冠華寄來的《大公報》文學副刊,大為感慨,“好久沒讀中國文藝了,”他說,“現在一讀到,有說不出的味道!倍Y尚往來吧,爾后,季羨林將國內儲安平幾次郵來的《文學時代》,也都轉寄給了喬冠華。1936年6月3號的日記又記:“早晨作梵文習題,寫給叔父一封信。十二點到郵政局去,寄十馬克給冠華!辈恢@十馬克是什么意思,是還舊賬?是資助?存疑。
1937年2月19日,季羨林接到喬冠華郵來的一張明信片,告知已完成博士考試(其實只是完成論文)。這真是奇跡!到德國,滿打滿算才一年半,簡直不可思議!季羨林想替朋友高興,卻又高興不起來,他有點吃醋?是,也不完全是。
次晚,他借日記表露:“這兩天是我思想最痛苦的時候,我自己很清楚,我生平最大的缺點,就是一種Inferiority complex (自卑)。我總覺得我應該比別人強,應該比別人先走一著。倘若別人比我先走了,我就不痛快。昨天聽到X作了考試,心里就立刻不安起了。倘若我這樣騙,也可以騙到手,但自己又不。然而別人騙到了,卻又不痛快,這矛盾我不能解決。其實一個考試也算不了什么,我自己所要的是真學問,是歷史上的地位,然而話雖這樣說,心里終于仍然不痛快,于是就來了彷徨,我要隨波合流騙一騙回國呢?還是立穩腳跟求真學問達到自己的夢呢?最后終于還是第二個占了勝,于是心境泰然,到現在我才知道成圣成賢全在一念,然而這一念卻并不容易得到!”
喬冠華的博士論文,研討的還是他在清華業已駕輕就熟的莊子。季羨林認定此舉是糊弄洋人,騙取學位。此說,也有一定道理。但季羨林不知道,在圖賓根大學,喬冠華不光繼續攻讀哲學,還把很大的精力,投入到軍事科學、歐洲戰爭史,以及軍事地理的研究,值此國際風云變幻莫測,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一觸即發之際,他一顆騷動的心,已經聽到了大時代的呼喚,他要抓緊時間,結束在異域的學業,回國參加偉大而神圣的抗日戰爭!
1937年11月18日,喬冠華到哥廷根看望季羨林。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現在季羨林的留德日記中。返回圖賓根,未久,他就像當年胡適那樣,等不及拿博士證書,就取道巴黎,踏上了歸國的長途。不同的是,胡適是為了就北大教授的高位,喬冠華是為了投身革命洪流。當是之時,季羨林顯得進退兩難。一方面“恨不能立刻飛回故國,在那一個大生命里活一活,不管這生命帶我到死或生”;“一走到街上,我仿佛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個大問號,問我為什么不回國去打日本。我簡直恨不能地上生個洞鉆了進去了事”;一方面又認識到自己不是搞政治活動的料,自己的長處只是鉆研學問,自己的報國之志只能通過學術來實現!肮湃苏f:'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并不是怕死,實在也應該考量考量,讓這一個死來得有意義!
兩位好友,因志尚不同,從此走上了不同道路,但是,他們做出的斐然成績,卻是有目共睹的!拔覀円梢粋樣給他們看”,我想,他們都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