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話
軍旅和軍旅生活在當代的意識形態建構中,成 為一種有些神秘的存在。如果沒有軍旅文學,也許我們就很難了解這一特殊社會存在的生存現實和精神面向。在這種意義上,軍旅文學以及相關的藝術形式似乎天然 地被賦予了書寫現實的重任。只不過,特殊性總是受制于一般性,軍旅文學的現實書寫一樣困境重重。傅逸塵的文章對此進行了獨到的觀察和分析。
——特約主持人 楊慶祥
“新軍事變革”背景下的“戰場”重塑
□傅逸塵
不得不說,近年來,真正描寫當下純粹的軍營生活的作品實在太少了,少到幾乎被懸置和遺忘的地步,對現實的擔當幾乎無人理睬。這樣講并不是說軍旅 文學在當代中國文學現實格局中已經式微,情況正好相反——21世紀初年的中國文學恰恰以軍旅長篇小說為主潮,建構起了國家民族的“主流意識形態”,并對社 會思潮與人們的精神理想施加了極其重要的影響。但回顧這一主潮時不難發現,構成軍旅長篇小說的主體部分卻是歷史與傳奇。
當代讀者對歷史與傳奇的迷戀顯然與理想的虛無和思想的貧乏有關,于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被人們輕易拋棄的革命理想與道德倫理重新成為一種思想 資源與理想烏托邦。問題是,這一源自革命戰爭時期并延至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革命理想與道德倫理畢竟已經遠離了人們的現實生活,它可以在某一瞬間撫慰人們空幻 的心靈與浮躁的情感,卻不能真正解決當下人們的思想困惑與精神虛無。這也是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的“新歷史小說”及“紅色經典”改編劇的歷史性宿命。
換句話說,文學終究還是要面對當下現實,還是要面對當下生活存在,面對人們的思想與精神的困境。無法要求作家們都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給出掙脫這一 困境的方式與方法,但作家一定要去觸碰它,這才是文學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才是真正的文學之境。用文學滯后說來搪塞遠離現實的現象,恰恰說明其并沒有進入文 學的本質,甚至是一種反文學。對書寫當下現實的強調并不拘泥于生活的表層,而是關乎對時代精神的把握與表現,對人性深度的探索與掘進,對生命存在的丈量和 關照。
當下軍旅小說總體上落后于軍旅現實
盧卡契曾說過:“一切偉大藝術的目標都是提供一幅有關現實的圖畫!遍L久以來,當代軍旅文學始終堅守并積極拓展現實主義的精神與品格,積極表現 波瀾壯闊的革命戰爭歷史和如火如荼的軍隊建設實踐。生活的復雜性決定了小說的復雜性,而表現這種復雜性,是抵近現實的重要一步。然而伴隨著市場經濟的飛速 發展和大眾消費文化的勃興,快餐化、欲望化、世俗化、私語化寫作泛濫,很多作家放棄了知識分子精英文化的立場,遠離了生活的“現場”,軍旅長篇小說創作越 來越難以與現實生活“同頻共振”。有的作品觀念陳舊、缺乏時代精神,有的一味追新求異,脫離部隊實際,還有一些天馬行空的作品過分沉溺于對“現代化”武器 裝備和“高科技”戰場態勢的精雕細琢,而忽略了對生活本相的探尋、對人物心靈的描摹和對軍人精神世界的關照,因而整體上失去了對現實生活的反映和認知意 義。
軍旅長篇小說創作之所以無法真切地表現軍旅現實生活,甚至遠遠落后于軍旅現實生活,一方面是因為軍旅作家對日新月異的軍營生活的陌生,當下的部 隊現實生活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正像柳建偉所描述的那樣:“在這十幾年,我們軍隊的建軍思想、指導方針,已經與時俱進地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甚至是變革,已從 ‘打得贏,不變質’,經過‘三個提供一個發揮’,發展到了今天的‘能打仗,打勝仗’;在這十幾年,我們這支軍隊已經初步進入由傳統的陸?找惑w、陸軍獨大 到陸?仗祀娢逦灰惑w協同發展的新時期;在這十幾年,我們這支軍隊已經初步完成了由機械化時代到信息化時代的飛躍;在這十幾年,我們這支軍隊官兵的成分, 受教育的程度,接受新觀念、新思想的能力和速度,已經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鄙踔,連征兵的時間都從冬季改到了夏秋季,以至于陳懷國的小說《毛雪》中的第 一句話——“當天空降下第一場毛雪的時候,我就當兵了”已經成為“50后”、“60后”軍旅作家們遙遠的懷想與記憶。
另外一方面,軍旅作家對“軍事科技理論”的陌生和對我軍“高科技變革”與“現代化進程”的疏離,也使得深刻介入當下部隊生活、真實塑造“新型高 素質軍人”形象成為一種“有難度的寫作”。相較于戰爭歷史題材,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的現實題材寫作都更顯孱弱。部分軍旅 長篇小說,即便從題材上看,雖然表現或涉及了部隊現實生活,但卻遠未體現出軍旅文學應有的“強健而充分”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崇高、陽剛的文學氣質與美學品 格;未能深入到軍旅生活的深部、細部,未能切中時代精神的脈搏,未能跟上新軍事變革前進的步伐。
高新技術在軍事上的大量應用,使得戰爭形態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亦引發了軍事思想、組織結構、軍隊編制、訓練方式等方面的重大變革?梢哉f,新 軍事變革的新奇圖景已經遠遠超越了作家們的文學想象,軍旅文學落后于新軍事變革實踐是不爭之事實。從內部看,隨著社會轉型的不斷深入,軍隊也面臨著改革和 調整。個人主義對集體主義的影響,功利主義對理想主義的沖擊對軍營文化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從外部看,近年來,我國周邊安全環境的日益惡化和戰爭威脅的逐 步升級,亦為人民軍隊的改革發展指明了前進的方向,“一切為了打仗”、“能打仗、打勝仗”成為全軍上下高度一致的目標和追求。
面對復雜而嚴峻的現實,軍旅長篇小說作為一種重型文體即使無法從戰略和技術層面及時跟上新軍事變革快速躍動的節奏,至少應該從價值立場和精神取 向層面發出自己強硬而積極的聲音。畢竟,軍人的思維與普通人有著本質的不同,軍人血液里流淌的首先是“英雄主義”和“尚武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說,軍人是 為戰爭而生的,沒有了戰爭的支撐,軍人身上所負載的諸如崇高、英雄、偉大等象征性的精神存在便無所附麗。在當下的軍旅長篇小說創作中,傳統的“英雄主義寫 作”被注入了新的時代主題,發生了本質性的新變,對“戰場”的想象性、模擬性重塑,既凸顯了英雄傳統和崇高精神的繼承與弘揚,更使得“戰爭倫理”在和平狀 態下的新型高素質軍人身上煥發出了時代的新意。圍繞著對“戰爭倫理”的重建與闡釋,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的現實題材創作尋獲了新的資源與視角,對軍旅 現實生活的反映力度也得以加強。
虛擬的“戰場”與和平年代的“戰爭焦慮”
統而觀之,當下軍旅長篇小說對“戰場”的重塑主要包含著以下兩個向度:一是在和平環境下建構對抗性的“戰場”形式,通過演習、突發性軍事行動或 對過往戰爭的回憶來“虛擬”戰場環境,“設計”戰爭行動,書寫新型高素質軍人的英雄情懷和使命擔當。如苗長水的《超越攻擊》、徐貴祥的《特務連》、劉猛的 《狼牙》《利刃》、馮驥的《火藍刀鋒》《我雷了》、劉克中的《藍狐突擊》等作品!端{狐突擊》描寫的是“80后”、“90后”的官兵,他們用青春的熱情讓 和平年代的軍營精彩紛呈。他們有的敏感、孤僻甚至叛逆、激進,但他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肩負的使命,從來沒有停止對戰爭的警惕和準備。他們在痛苦中掙扎、在 情感中徘徊,在連續不斷的戰斗中體驗戰爭、感受戰爭、觸摸戰爭、理解戰爭,為的是當有一天戰爭來臨,他們能夠主宰瞬息萬變的戰場。
劉猛的《狼牙》突出塑造了劉曉飛、林銳、張雷、方子君、何小雨、劉芳芳等“70后”新型軍人群像,與以往背負著國仇家恨而從軍的革命軍人不同, 他們自愿放棄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和充裕的物質享受,依憑著對父輩軍人血統的繼承和理想信念的堅守而選擇了艱險多舛的從軍之旅。小說以改革開放和中國軍隊的 現代化轉型為背景,以新一代年輕軍人的成長歷程和心靈軌跡為主線,在社會與軍營價值觀念的碰撞中,突顯了諸如犧牲、奉獻、勇猛、堅毅、頑強等軍人品格。 《狼牙》中的所有主人公都是天生的戰士,其存在的最大意義就在于戰場。戰爭結束了,但戰士還存在,此種悲劇性矛盾構成了極具煽動性和感染力的戲劇沖突。
《狼牙》對戰場的“虛擬”,既不同于柳建偉《突出重圍》中的“演習模式”,也不同于其他網絡“鐵血小說”對未來戰爭場面的逼真呈現,而是借助于 突發性軍事行動,將和平與戰爭狀態對接,讓主人公們在日常生活與戰斗行動中跳入跳出,為平庸的現實生活增添了一抹激情的光澤。小說中的老中青三代軍人,對 于戰爭盡管有著不同的生命體驗,但卻葆有相同的軍人理想,即“軍人生而為戰爭”,和平亦是戰爭的延續,他們的生活狀態被圈限,價值判斷被純化,理想追求染 上了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這種對“戰爭倫理”的追求與堅守,在同時期的市場經濟浪潮中無疑是弱勢而失語的,在以金錢與利益為核心的社會整體價值取向面前, 他們的個人命運注定是孤獨與悲壯的。因之,小說中對同志情、戰友愛的極力渲染,對軍人愛情跌宕起伏的戲劇性呈現,便不再單純是吸引讀者眼球的噱頭,而是在 小說的文本內部建構起了不同家庭出身、不同知識背景、不同現實處境中的軍人們對“戰爭倫理”的集體認同。
二是圍繞戰爭準備和部隊建設,抒發和平年代軍人的“戰爭焦慮”,表現新型高素質軍人“能打仗、打勝仗”的堅強決心和理想信念。如王玉彬、王蘇紅 的《驚蟄》《黑鷹基地》、徐貴祥的《明天戰爭》、周大新的《預警》等作品。在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中可以看到,戰爭焦慮和戰爭渴望已經上升到國家、民 族和軍隊集體的高度,成為一種普遍且有代表性的軍人職業情緒。這種轉變,我想除了作家本體創作觀念的因素,最重要的原因來自于文學以外。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的提高,面臨的挑戰和威脅也日益復雜和迫切,中國軍隊和軍人的戰爭意識以及價值觀念亟待加強和調 整。戰爭焦慮和戰爭渴望之所以被提升至主題層面進行表達,正是基于“現實生活內容”復雜而深刻的變化!睹魈鞈馉帯分幸葬⒑茷榇淼囊淮娙嗽跁r代大潮 的反復沖擊下矢志不改,對部隊現實滿懷憂患之情,時刻站在部隊改革和發展的前沿等待“明天戰爭”的召喚!扼@蟄》圍繞著空軍高科技變革進程中,新舊兩種訓 練體制和思想的激烈交鋒,以及戰爭觀念和意識的艱難對立展開故事。以蕭廣隸、季浩蘇為代表的新一代高層軍官身上凝聚著強烈的緊迫感和使命感,他們對軍隊現 實狀況的擔憂和焦慮,以及在“明天戰爭”中大顯身手的豪情和勇氣強烈地感染和震撼了讀者。劉健的《戰士》敘寫的是一群個性叛逆的青年學生參軍來到邊疆,他 們渴望以青春熱血在戰爭中燃燒激情、建功立業;然而,軍旅生涯的短暫與在國界線上日復一日的守望,使得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心靈煎熬。他們對戰爭的焦慮和渴望 更多的是存在于心靈世界的躁動不安和腦海深處的激情想象。
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中的“新型高素質軍人”們在時代大潮的反復沖擊下矢志不改,時刻站在部隊改革和發展的前沿等待“明天戰爭”的召喚。 “戰爭焦慮”與“戰爭渴望”既是小說情節的內在推進力量,同時又構成了作品的主題和意義內核。這一主題所表現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精神不僅切中了當前新軍 事變革的現實脈搏,強化了軍旅長篇小說直面“明天戰爭”的硬度和質感,同時也在廣大官兵和普通讀者中間產生了凝聚人心的作用和不可估量的精神動力。
守望軍旅生活的“現場”
抵近新軍事變革大潮下激情燃燒的軍旅生活“現場”,不僅需要作家們具有廣博開闊的文學視野,更需要具象細膩的寫實能力。軍旅作家們需要持續跟蹤 并深刻認識新軍事變革對軍旅現實生活的影響,將創作的筆觸伸展到整個民族、國家轉型巨變的時代脈搏上,敢于挑戰并直面現實題材這一“有難度的寫作”。
守望軍旅生活“現場”可以說是軍旅長篇小說作家正在追求的文學理想與寫作姿態,而“有難度的寫作”對軍旅長篇小說的文體品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更考驗著軍旅作家的文學立場與寫作倫理。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不僅要及時地反映現實生活,更要積極地介入現實生活;不僅要塑造出和平年代的新型高素質 軍人形象,更要彰顯出立足“敢打必勝”的軍人本色和壯志豪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