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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籍捷克裔作家米蘭·昆德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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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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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巴尼亞作家伊斯梅爾·卡達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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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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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國女作家赫爾塔·米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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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蘭作家貢布羅維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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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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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
導讀:捷克著名作家赫拉巴爾 百年誕辰剛剛過去,又一位來自捷克的作家——85歲高齡的米蘭·昆德拉暌違十年之后推出新作《慶祝無意義》。與此同時,“短經典”和“藍色東歐”系列叢書 再度發力,貢布羅維奇、艾斯特哈茲、索雷斯庫等東歐作家及作品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一股東歐文學熱正在中國讀書界悄然興起。因此,我們邀請“藍色東歐”系 列叢書主編高興對東歐的文學圖譜做一番梳理。
東歐文學常常帶有濃郁的意識形態色彩。因為,“東歐”更多的就是一個政治概念和歷史概 念。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它特指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等七個國家。因此,“東歐文學”就是指上述七個國家 的文學。它們都曾是前蘇聯的衛星國,蘇東劇變后,“東歐”這一概念不斷改變。波蘭、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不再愿意被稱為東歐國家,它們更愿意被稱為中歐 或中南歐國家。不少上述國家的作家也竭力抵制和否定這一概念,昆德拉就是一個典型。在他們看來,“東歐”是個高度政治化、籠統化的概念,對文學定位和評判 不太有利。這是一種微妙的姿態,在這種姿態中,民族自尊心也發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人們之所以依然在使用“東歐”這一概念,是因為這些國家有著太多的共同 點。
或者流亡或者出走
故國經驗成全聲名
不得不承認,恰恰是曾經高度政治化的土壤,成全了不少東歐作家的聲名。
德 國女作家赫爾塔·米勒(Herta Muller,1953— )在羅馬尼亞生活了三十四個年頭,同羅馬尼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將她 視作東歐作家。盡管后來定居德國,但她堅持書寫羅馬尼亞題材,更確切地說,書寫齊奧塞斯庫治下的羅馬尼亞生活。這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聰明,甚或狡猾之 處。用德語寫作,寫的卻是“那些被剝奪者”的境遇,女作家頓時有了主題和題材上的優勢,同時也明確了自己的身份:“被剝奪者”中的一員。小說家赫爾塔·米 勒于是又成為了控訴者赫爾塔·米勒。而且她的后一個角色似乎更加鮮明。這最終讓她于2009年登上了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赫爾塔·米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在相當程度上,就是文學與政治的某種微妙平衡。
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Norman Manea,1936— )走著相同的路 徑。他五十歲時離開羅馬尼亞,最終定居美國。他同樣憑借幾部揭露和控訴極權統治的作品,加上猶太財團的力推,已在西方獲得相當聲譽,儼然成為羅馬尼亞乃至 東歐文學的代表作家。 他的代表作《流氓的歸來》是一部小說體回憶錄,講述了馬內阿的人生經歷。其中,有關集中營經歷和極權下生活的描繪尤為引人注目。此 書曾為馬內阿贏得法國美第奇獎外國作品獎。迄今,他的主要作品均已被譯成法語、英語、瑞典語等歐美語言。被譯成瑞典語意義重大,因為他覺得離“諾貝爾文學 獎”更近了。
阿爾巴尼亞小說家伊斯梅爾·卡達萊(Ismail Kadare,1936— )一直是個分裂的形象:生活在地拉那的 卡達萊、歌頌恩維爾·霍查的卡達萊、寫出《亡軍的將領》的卡達萊、發布政治避難聲明的卡達萊、定居巴黎的卡達萊、獲得曼布克國際文學獎的卡達萊……他們相 互矛盾,相互抵觸。因此,圍繞著他,始終有種種截然相左的看法。他的聲名恰恰就在一片爭議中不斷上升。但我們必須承認,他是個極為出色的小說家,完全可以 在世界文壇占一席之地。他的代表作《夢幻宮殿》人物幾乎只有一個,線索單純,時間和空間也很緊湊,可涉及的主題卻廣闊,深厚,敏感,有著豐富的外延和內 涵?ㄟ_萊于1981年在他的祖國發表這部小說。他將背景隱隱約約地設置在奧斯曼帝國,似乎在講述過去,挖掘歷史,但任何細心的讀者都不難覺察到字里行間 彌散出的諷喻氣息。因此,人們也就很容易把它同卡夫卡的《城堡》、奧威爾的《動物農場》等寓言體小說連接在一起,出版后不久便被列為禁書。倘若說走向西 方,需要亮出某種通行證的話,卡達萊肯定最愿意亮出《夢幻宮殿》了。歐美已有評論家呼吁:“單憑《夢幻宮殿》一書,伊斯梅爾·卡達萊就完全有資格獲得諾貝 爾文學獎!
法籍捷克裔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 )同樣得益于文學與政治的平衡,只不過他自己 不愿承認。昆德拉真正進入歐美視野,恰恰是在“布拉格之春”之后。當時,他被當作了“純粹出于義憤或在暴行的刺激下憤而執筆寫作的社會反抗作家”。他的小 說也被簡單地劃入政治小說一類,這令他憤怒。其實應該說,藝術性和政治性的巧妙結合,正是昆德拉的魅力所在。比如他的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寫得特別機 智,又十分好讀。讀讀《搭車游戲》,那是場多么耐人尋味的游戲。一場游戲最后竟走向了它的反面。世事常常出人意料。任何設計和預想都不堪一擊。我們無法把 握事物的進程。最莊重的可能會變成最可笑的。最純真的可能會變成最荒唐的。最嚴肅的可能會變成最滑稽的。關鍵是那道邊界?烧l也不清楚邊界到底在哪里。
再讀讀《愛德華和上帝》,一個追逐女人的故事卻如此巧妙地把信仰、政治、性、社會景況、人類本性等主題自然地糅合到了一起。層次極為豐富。手法異常多樣。加 上不少哲學沉思,又使得故事獲得了諸多形而上的意味。字里行間彌散出濃郁的懷疑精神。顯然,在昆德拉眼里,一切都值得懷疑,一切都毫無價值和意義。這些小 說表面上看都是些情愛故事或干脆是情愛游戲,實際上卻有著對人生、對世界的精細的思考。所以,將他的作品粗暴地政治化,是對小說家昆德拉的不公。而完全否 認自己作品中的政治性,則又是昆德拉本人的矯情。
昆德拉曾稱那些富有個性卻慘遭不公的藝術家為“家庭中不受疼愛的孩子”。他顯然也是在說自己。這樣的稱謂,米勒、馬內阿、卡達萊們肯定都會欣然接受。這讓他們的流亡或者出走,更具悲壯意味和道德光芒,也讓他們的寫作更加引人注目。
文 學和政治的某種微妙平衡成就了不少作家,尤其是從東歐陣營中走出來的作家。我們在閱讀這些作家時,需要格外地警惕。過分地強調政治性,有可能會忽略他們的 藝術性。而過分地強調藝術性,又有可能會看不到他們的政治性。如何客觀地、準確地認識和評價他們,同樣需要我們的敏感和平衡。
“始終沒有缺席”的作家 更受東歐讀者敬重
耐 人尋味的是,大多數東歐讀者更加敬重和喜愛那些始終沒有缺席的文學家。這樣的文學家,在東歐每個國家都有一大批。波蘭的希姆博爾斯卡、赫貝特、魯熱維奇等 等;捷克的賽弗爾特、赫拉巴爾、哈維爾、克里瑪等等;羅馬尼亞的布拉加、斯特內斯庫、索雷斯庫等等;匈牙利的凱爾泰斯、艾斯特哈茲、納達什等等;斯洛文尼 亞的薩拉蒙等等。文學在此又與愛國心、民族自尊和同甘共苦等微妙的情愫聯結在了一起。
僅僅說說希姆博爾斯卡、赫拉巴爾和克里瑪,因為他們最具代表意義。
波 蘭女詩人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兒時隨父母遷居克拉科夫,從此便在那里度過一生。她將詩歌 寫作當做“尋求魔幻的聲音”,極度重視詩歌質量,一直以緩慢的節奏寫作詩歌。她善于以輕松和幽默的語調描述和揭示沉重和深邃的主題。在1996年獲得諾貝 爾文學獎之前,她的聲望遠不如米沃什、赫貝特和魯熱維奇等波蘭詩人。諾貝爾文學獎一下子將她照亮,既給她帶來了榮光,也讓她陷入了惶恐。絕不能讓諾貝爾獎 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她發誓,并做到了。她輕盈而深刻的詩歌,以及她安靜的生活方式,為她樹立了極具親和力的迷人形象。在她去世后,波蘭文學界和出版界通 過舉辦朗誦會、出版詩集來紀念女詩人?死品驀也┪镳^還組織并舉辦了希姆博爾斯卡展覽,展覽別開生面,極具特色,名叫“希姆博爾斯卡的抽屜”,因為女 詩人一生酷愛抽屜,家里共有六百多個抽屜,收藏著她喜愛的各種東西。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參觀者看到了女詩人收藏的明信片、打火機、工藝品等等。展覽還展 出了她的不少圖書,和她用過的打字機、電話和沙發。只要拿起掛在墻上的電話,撥通她家的電話號碼,人們便能聽到女詩人的聲音。
博胡 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1914-1997)被公認為捷克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他是哈謝克的傳人。但繼承的同時確立自己的聲音, 才是其魅力所在。赫拉巴爾從來只寫普通百姓,他將這些人稱為巴比代爾。巴比代爾是赫拉巴爾自造的新詞,專指自己小說中一些中魔的人!鞍捅却鸂柧褪悄切┻ 會開懷大笑,并且為世界的意義而流淚的人。他們以自己毫不輕松的生活,粗野地闖進了文學,從而使文學有了生氣,也從而體現了光輝的哲理……這些人善于從眼 前的現實生活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歡樂,因為眼前的某些時刻——不是每個時刻,而是某些時刻,在他們看來是美好的……他們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 地裝飾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边@段話極為重要,幾乎可以被認作是理解赫拉巴爾的鑰匙。巴比代爾不是完美的人,卻是有個性、有特點、有想象力, 也有各種怪癖和毛病的人。興許正因如此,他們才顯得分外的可愛、飽滿、充滿了情趣。
哈謝克像斗士,無情,英勇,總是在諷刺,在揭 破,在游戲,在痛罵,在摧毀。赫拉巴爾則像詩人,總是在描繪,在歌詠,在感慨,在沉醉,在挖掘。哈謝克的幽默和諷刺,殘酷,夸張,像漫畫。赫拉巴爾的幽默 和諷刺,溫和,善良,貼近生活和心靈。讀哈謝克,我們會一笑到底。而讀赫拉巴爾,我們不僅會笑,也會感傷,甚至會哭。赫拉巴爾還滿懷敬愛,將語言和細節提 升到了詩意的高度。這既是生活的詩意,也是小說的詩意。
伊凡·克里瑪(Ivan Klima,1931— )是捷克人心目中“始終 沒有缺席”的作家,至今依然活躍在捷克文壇。他生于布拉格一個猶太家庭。二戰期間,曾被關押在集中營里。除了短暫的出訪外,他一直生活在布拉格?死铿數 小說手法簡樸,敘事從容,語調平靜,結構松散,講述的往往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整體上看,作品似乎都很平淡,但平淡得很有韻味。一種大劫大難、大徹大悟 后的樸實、自然和平靜。他總是以謙卑的姿態,誠懇地給你講幾個故事,一段生活,然后完全由你自己去回味,去琢磨。他有從第一刻起就消除同讀者之間距離的本 事,他的作品更接近生活和世界的原貌,筆下的人物一般都有極強的幽默感,有極強的忍耐力,喜歡尋歡作樂同時又不失善良的本性。而這些正是典型的捷克民族特 性。
許多人認為,小說僅提出問題并進行討論,不提供答案?死铿敻痈纱,提出問題后,連討論都顯得多余。他更愿意通過“原封不 動”地描述一個個故事來呈現世界的悖謬和人性的錯綜。有評論家稱他講述的故事“觸及了人類心靈極為纖細的一面”。小說外,克里瑪還寫有大量的隨筆。他顯然 擁有好幾種武器:用小說來呈現和挖掘,用隨筆來沉思和批判。進入新世紀,年過七旬的克里瑪又接連出版了《在安全和不安全之間》(2000)、《我瘋狂的世 紀》(2卷,2009)等散文和小說作品,讓人們驚嘆他不竭的創作活力!段爷偪竦氖兰o》實際上是部自傳。在書中,克里瑪結合個人經驗,對整個二十世紀作 了深刻的反思。
小國作家尋找“世界性”
新生代文學底氣十足
美國作家、英國作家,或法 國作家,寫出一部作品時,就已然擁有了世界各地廣大的讀者,很容易獲得一種語言和心理上的優越感和驕傲感。這種感覺東歐作家難以體會。有抱負的東歐作家往 往會生出一種緊迫感和危機感。昆德拉說過:身處小國,你“要么做一個可憐的、眼光狹窄的人”,要么成為一個廣聞博識的“世界性的人”。因此,東歐作家大多 會自覺地“同其他詩人,其他世界和其他傳統相遇”(薩拉蒙語),而最終成為“世界性的人”。進入二十一世紀,東歐文壇已涌現出不少視野開闊、底氣十足的中 青年作家。
匈牙利小說家巴爾提斯·阿蒂拉(Bartis Attila,1968— ),憑借長篇小說《寧靜!罚2001)在歐 洲文壇一舉成名。小說最表層的故事圍繞著母親和兒子展開,因此人們普遍認為它是一部描寫母子關系的小說。兒子“我”同母親居住在布達佩斯老城內一套舊公寓 里。母親曾是話劇演員,美麗,性感,倔強,自尊心和虛榮心都極強。在她的女兒叛逃西方后,她的事業嚴重受挫,她決定將自己關在塞滿家族遺產和舞臺道具的公 寓里,整整十五年,足不出戶,直至死亡!拔摇笔且幻嗄曜骷,本應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卻被母親牢牢地拴住。母親不僅在生活上完全依賴他,而且還想在心 理上徹底控制他,甚至反對和破壞他的私人生活,就這樣,將家變成了地獄,將兒子當做了囚徒。不知不覺中,外部環境在急劇變化:冷戰結束,制度變更,匈牙利 社會進入全新的發展時期?蔁o論外部環境如何變化,家庭專制依然如故。
小說從母子關系到人性深處,從外部環境到內心世界,從家庭故 事到社會畫面都涉及到了。因此,這絕不僅僅是一部有關母子關系的小說。小說寫得密集,濃烈,大膽,極致,猶如長久壓迫后的一場爆發,極具沖擊力和震撼力。 作者實際上采用了一種極端的筆法:極端的故事,極端的生活,極端的愛情,極端的性愛,極端的關系。一切都超出常規。所有故事又都是隱約說出的,在對話中, 在回憶中,在追問中,在胡思亂想中,整部小說充滿了變化、起伏,各種出人意料。
某種程度上,東歐曾經高度政治化的現實,以及多災多難的痛苦經歷,恰好為文學提供了特別的土壤。沒有捷克,昆德拉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昆德拉,不可能寫出《難以承受的存在之輕》;沒有波蘭,米沃什也不可能成為我們所熟悉的將道德感同詩意緊密融合的詩歌大師。
同樣,沒有經歷過南斯拉夫內戰,波黑作家伊斯梅特·普爾契奇(Ismet Prcic,1977— )也絕不可能寫出《碎片》這樣的優秀小說。普爾契奇一直 試圖描寫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那場內戰,但他卻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寫作手法,最終他采取了“碎片”式寫作手法。他也索性將自己用英語所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冠名為 《碎片》。小說主人公,同樣名叫伊斯梅特·普爾契奇,離開飽受戰爭磨難的波斯尼亞來到美國生活?伤麉s怎么也忘不了過去,于是開始記日記,寫回憶片段。整 部小說正是由那些日記、回憶和故事碎片組成,而這些碎片又被分為三部分。它們常常相互糾纏,相互呼應,相互遮蔽,最終融匯于一體,F在常常蒙上過去的陰 影;過去常常讓現在面目模糊;而生活恰恰是由各種碎片組成的,其中過去和現在有時實在難以分辨。
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克佐克 (Olga Tokarczuk,1962— )的短篇小說《世上最丑的女人》屬于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品。一個馬戲團經理娶了世上最丑的女 人。人們懷疑他的動機,但他明白,這場婚姻確實是出于感情。只不過這是一份極為特別極為復雜的感情,伴隨著好奇、厭惡和恐懼,卻絕沒有一絲惻隱之心。事實 上,恰恰是她的不同吸引了他!耙撬⑺秊槠,那他就會與眾不同——身份特殊。他就擁有了別人沒有的東西!钡c最丑的女人具體生活卻是可怕的,甚至殘 酷的。他不得不時常短暫逃離,卻又無法徹底離開。他成了個分裂的人。他對她既厭惡,又依賴;既開心,又絕望;既恐懼,又好奇。而最丑的女人某一天意識到, 人們之所以喜歡觀看她,就是因為他們自己缺乏任何獨特之處,他們是孤獨的,蒼白的,無聊的,空虛的。
這是一個特別的情感小說,一個特別的心理小說,一個特別的哲理小說,一個特別的寓言小說,那么細膩,深刻,悲傷,肌理豐富,讓人久久地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