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的《空巢》(《花城》第3期)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為空巢是當代中國老齡化社會非常普遍的家庭模式,如果不是經濟能力的限制,幾乎沒有兩代人愿意同住一屋。從“一碗湯的距離”到橫跨中西半球,這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的生活常態。隨著現代性的發展,流動會更加頻繁,觀念的變化也會加劇,“空巢”就會更加普遍。所以,《空巢》是對作為中國社會核心結構的“家庭”的把握。把握了家庭的特質,也就把握了當代社會的特質。這種特質既從社會制度中來,也從中國歷史中來。小說《空巢》敘述的是一個普通莫過的故事,“我”這個即將滿八十周歲的獨居老人被一個詐騙電話騙走了十三萬,這是我全部活期的總和,其中還包括女兒的部分資金!拔摇痹庥鲋忝,我肉身的垃圾和精神的垃圾同時擁堵著,這是艱苦的物質生活和機械貧困的精神生活留下的后遺癥!拔摇币簧詾闃s的是清白,“我”在遭遇“顧警官”威脅詐騙的時候極力配合正是出于自證清白的目的!拔摇迸懦磺懈蓴_成功地轉了款,然而“顧警官”沒有如期而至!拔摇泵妹、兒子、女兒的電話接踵而至,“我”就在便秘和電話的空隙中開始回顧我這漫長的一生:
被關進監獄的爺爺奶奶,被趕出祖屋的一家子;曾經渴望出家的父親、瘋舅舅、母親將三個半月的胎兒引產在豬欄旁的糞坑里……“我”則從小就渴望跟上歷史的進程,成人后寫與家庭決裂的信件,即使來例假也帶著學生插秧行軍,在做完人流后的第二天就參加反美游行。莫名其妙毫無愛情的婚姻,生產兩個孩子時丈夫都不在身邊,以致居然不知道兒子出生的具體時間。丈夫曾寫下離婚申請,又因為怕影響升遷而放棄。居住在美國的女兒因對男人充滿敵意而獨身,兒子聽從兒媳婦對中國環境的抱怨而移居倫敦……
這就是馬上要滿80周歲的“我”的一生。一個電話就騙走了“我”的全部存款,而“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騙子騙了“我”的一生。從身體的空巢到情感的空巢,從精神的空巢到信仰的空巢,“空巢”從一個具體的意象被擴大外延,成為我們需要重新思考的事物!翱粘病睆纳眢w的外部抵達內部,從家庭抵達子宮,從當下的生活狀態抵達歷史的深淵……這是作者對大歷史的思考后舉重若輕的表達。
張翎的長篇《陣痛》(《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是繼《金山》、《唐山大地震》之后的嶄新嘗試。這次創作摒棄了張翎擅長的雙線并進敘事模式,踐行簡潔的詩學,依據格式塔心理學拓展宏闊的敘述空間,給讀者的想象大量留白。小說由4個歷史片段“逃產、危產、路產和論產”構成,通過實寫祖孫三代母親孤獨卓絕的生產片段,將我們帶入整個民族國家在二十世紀與追求現代性相伴的“陣痛”中。小說以斷裂的敘述形式隱喻現代性追求的歷史之中的斷裂,以血緣的艱難延綿隱喻民族精神的韌性和關聯。我們一直有將祖國比喻為母親的文化傳統,今天,張翎溯源而上,嘗試以母親的“陣痛”隱喻祖國的“陣痛”、人類的“陣痛”。母親生產的“陣痛”與人類歷史新舊更替的“陣痛”相逢,“小我”的身體之痛與民族、人類的精神大痛融會,這是張翎的虛實辯證,也是她的美學經驗。
宋小詞的中篇《開屏》(《小說界》2013年第4期)寫的是一個古老的題材——門第不對等導致的悲劇故事。女主人公秦玉朵為了留在城市而與高干子弟南翔戀愛結婚,但因為鄉村出身倍受公婆歧視,秦玉朵處處小心翼翼,甚至為病重的家公倒痰盂,但直到女兒出生后這種弱勢處境依然沒有改變。在單位她是沒有編制的職工,在家里她是沒有地位的妻子。當寡母摔傷來城里養病時,夫妻矛盾逐步激化。單位新來的領導鄭勇趁機權誘了秦玉朵,并將兩人的茍且告訴南翔以達到結婚的目的。這讓原本心高氣傲的秦玉朵幡然醒悟,決然對情人施行報復,同時寫下了辭職書和離婚書。小說敘述了一個女性在忍耐極限所能抵達的省悟和超脫,這是對女性尊嚴、內心力量和主體性的肯定。但從小說的敘述來說,后半部分有用力過猛的痕跡,不如家長里短來得舒緩有致。結尾對寫作仍然是個巨大的難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