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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莽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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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李文俊拜訪楊絳,雙方用筆交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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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絳103之“故人憶舊” |
【編者按】
7月17日,楊絳先生103歲生日。
了解她的朋友從不上門祝壽,“我們最近沒有去看望楊先生。她在生日前后尤其謝絕出版社的編輯登門賀壽。記得去年她曾對希望去賀壽的人說‘替我吃一碗壽面就行’,想必今年也還是這個心愿!薄稐罱{全集》責編胡真才說。
楊絳在《隱身衣》中說,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于“隱身衣”,生活中的她的確幾近“隱身”,低調至極,隱于世事喧囂之外,守著自己的一方平靜天地。誠如她曾說的“萬人海中一身藏”。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彼璺g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的心語。
因此,當102歲的老人去年毅然決然拿起法律武器維護書信的隱私權和著作權時,很多人開始非常驚訝,但這與她一貫的信仰和價值觀是一致的:“不爭”不意味著沒有“底線”。
同 時,103歲的楊絳依然筆耕不輟,9卷本《楊絳全集》即將于下月出版。全集不僅收錄了諸多楊先生近十年來新創作的文章,還有4萬余字的《洗澡》續篇《洗澡 之后》首次發表。全集還首次收錄了楊先生于四十年代創作的劇本《風絮》和翻譯理論著作《一九三九以來英國散文作品》兩個孤本。據悉,《洗澡之后》單行本也 將和全集同時印行。
錢楊二人素喜幫扶后輩,當時社科院的不少年輕人都與兩位先生交往多年。翻譯家李文俊先生認識楊先生已經超過60 年,一起下過干校;胡真才從編輯《堂吉訶德》起就擔任楊先生作品的責編;薛鴻時“文革”結束進入社科院就當起了錢楊的“助手”。我們特別約請楊先生的故舊 撰文,試著走進這位了不起的女性。
◎李文俊
(生于1930年 ,當代著名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 究所編審、榮譽學部委員,素以翻譯?思{小說著稱,多年在《譯文》與《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譯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去吧,摩西》以及其 他美英文學作品多種;2009年翻譯愛麗絲·門羅首部引進作品《逃離》;著有《美國文學簡史》(合作)、《?思{評傳》、《尋找與尋見》等。)
喜 聞楊絳先生以百歲又三的高齡又有增添了新作的全集出版,真是令我不勝欽佩。我一直感受到,楊先生雖然年屆遐齡,身休病弱,但是生命力卻是無比的堅韌與頑 強。僅舉一例:不久前聽說楊先生在托人找一本Vanity Fair的原文本,因為她想將妹妺楊必譯的《名利場》下半部再好好校訂改譯一遍。我聽了以后真 是有點感到意外。因為像這樣的“苦差使”,若是落在我這個年逾八旬的老朽頭上,都會感到力不從心難以接受的。但我猜測:百歲老人的楊先生必定是念念不忘妹 妺沒準在生前曾向她表示過的一個遺憾。若是不滿足亡妹的意愿把這樁工作做得十全十美,她自己恐怕也是難以瞑目的吧?我在這里所說的,自己想想,也十足像是 一部偵探小說里某個警員所作的推理和分析,預先在此作個聲明,以上所述,俱是我的猜測。
對于楊先生的堅忍頑強,我是深有感受的。記 得“文革”初期,中國文學研究所有人在學部大院里貼出大字報,“揭發”錢鍾書先生做了什么什么“反對毛主席”的事。一時間圍觀者甚眾。不料就在當天晚上, 楊先生竟親自打著手電,拿了糨糊,在這張大字報邊上貼出她自己署名的一張小字報,明確申明大字報所說的“絕無此事”。以當時的氣氛,楊先生的行為被人誣為 “逆潮流而動”的“反革命事件”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們都替這個弱小的身軀捏了一把汗。所里有幾個自認為是“天生的造反派”的遂迫令楊先生拿了只破面盆,一 邊敲打一邊自喊:“我是反革命家屬。打倒錢鍾書!”楊先生把“鑼”敲得天響,卻一邊大聲地說:“錢鍾書不是反革命!痹旆磁珊暗溃骸昂啊欠锤锩!彼 把鑼敲得更響了,也更使勁地喊道:“就不是反革命!就不是的嘛!”時間一長,旁觀者漸漸散去,那幾個造反派也覺得無趣,便不再管楊先生了。
虧 得學部的“革命群眾”年齡偏大,和運動初期打死女校長的那些女中學生不一樣,否則那天結果如何還真的很難說呢。我從這件事開始,也對這位小老太太的堅強有 了更深的認識。不過從此以后,所里當時的掌權者便更明確地將她歸入另類了。因為原先她既非領導所內黨政事務的“當權派”,但歸之為“反動學術權威”又似乎 “差點成色”。既有這件事,便可以順勢認為是楊先生“自己跳出來”的了。
錢鍾書先生經過“文革”、“下干!钡亩嗄甑R,又因居所 爭端心情不悅,罹病過早去世,使他原來打算寫的幾部大書都未能完成,僅僅留下了一大堆手稿與筆記本。有的稿本經楊先生親自整理前幾年業已出版,有的請別人 (包括外國專家)幫忙正在整理中。不久前我參加了商務印書館召開的錢先生外文筆記本前三卷的發行儀式。會上播放了楊先生講話的錄音。條理還是那么清晰,聲 音也很沉穩,由此我們得知楊先生為了保存這些用麻袋裝的筆記本(其中還有不少脫落的殘碎紙片)曾經花了多么大的心力,為了整理與出版又是用了多么大的工 夫。而這么些繁重的工作,都是由一個自身體重不過幾十斤、有時每頓只吃得下幾只餛飩的百齡小老太太完成的。
我認識楊先生怕已超過六 十年了。記得最早還是在中關村北京大學平房教授居住區錢家(那幾間平房實在是不好稱作“錢府”的)去向楊先生組稿——當時她正在譯《吉爾·布拉斯》,我所 工作的刊物《譯文》有意從中選用一部分,派我去接洽。那次也見到了錢先生,承他離別時還夸獎“還是李同志辦事頭腦清楚”。不過我至今仍未弄明白,先我而去 的那位法文編輯究竟是怎么才會給錢先生留下“辦事不夠清楚”的印象的。
這以后,過了十來年,我與楊先生一起去了在河南息縣的“五七 干!。她與我妻張佩芬住在一個小村的同一戶農舍里,且有“聯床之誼”。因此見了面總會說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有一天,我見到楊先生蹲坐在一只大洗衣盆 前,對著搓板在搓洗一條很大的白床單。當時好像還沒有洗衣粉,得先抹肥皂,然后是搓洗。搓洗完了還需將重重的水盆端到水房去,一遍又一遍地投,直到水清。 然后還需擰絞、晾曬。這整套程序對于身體單薄的她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我想了想,便對她說,楊先生您哪有這么大力氣,還是讓我幫您干吧。于是便搶過大盆端 到水房去。其實我自己也是學生出身,以前從未干過洗大件衣服這樣的活兒,更不要說大被單了。我好歹投了大半個鐘點,也不知洗干凈沒有,但也管不了那么多 了。
后來在《干校六記》里讀到,最初是錢先生一人先下干校,楊先生讓他過一段時間把臟衣服打包寄回北京,讓家中保姆洗的。后來楊先 生自己也下了干校,便只好由楊大法官家的季康小姐洗了。由于這次投床單,楊、錢兩位似乎對我親近了許多。我和妻子后來重做業務工作遇到困難時曾多次向他們 求教,兩位也都給了耐心幫助,這是使我們終生深為感激的一件事。
據介紹,這次新版的《楊絳全集》中增添了楊先生新寫的與過去那本 《洗澡》有關聯的小說,還有過去未收入集子的一些劇本與散文。(我從《文匯報》副刊《筆會》上已讀到過一些。)過去名伶歇業后重新登臺,總會有熱心票友送 上匾額賀幛。本文標題即是從那上面常用的文字中衍化而來,由于學養不足,怕只會弄巧成拙。失敬之處,只得請楊先生笑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