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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徐則臣 1978年出生于江蘇東海。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徐則臣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中堅力量,其作品被認為“標示出了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獎詞)。根據中篇小說《我們在北京相遇》改編的《北京你好》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電視電影獎,參與編劇的《我堅強的小船》獲好萊塢AOF最佳外語片獎。部分作品被譯成德、英、荷、日、蒙等外語。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第四屆春天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2014年獲騰訊書院文學獎年度新銳作家獎。
封面話題
耶路撒冷,一個泛著清冷光澤、彌漫著異域色彩的名字,今年做了小說家徐則臣的小說名。它把一個陌生的有精神向度的城市與五位70后生人的故鄉花街聯系在一起,也讓小說中兩個最具趨動力的動詞——“到世界去”與“返鄉”有了有的放矢的安放。
耶路撒冷,是主人公、社會學博士初平陽賣掉家宅也要奔赴的“世界”;故鄉花街,則是有著親人早亡創傷記憶的都市打工族福小要重回的地方。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耶路撒冷,但無疑花街是幾個人共同的出發點,或者最終的歸宿——后者是我的玄想,并沒有答案。
商人、社會學博士、假證販子、打工妹……五個人身份不一,卻因一個少年刀片事件,種下了隱秘的情結。作為故事的原點,景天賜之死其實無處不在,它從中心地帶向周圍氤氳擴散,使我們最終意識到,它早已成為橫亙在幾個人成長路上不能回避的問題:如何在朋友的弟弟意外死亡事件中釋懷,并找到精神的救贖;如何卸下面具,真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小說在此基點上所做的描摹與觀照,讓我們重新審視70后獨特的精神現象與現實處境。同時,在這個講故事的小說中,作家還用偶數章插入專欄文章,對70后身上所存在的問題做了再一次提純與觀照。這讓70后這個話題,再次回到人們視線。
我們還可以看到這位小說家另一個欣喜的轉變,以前擅長寫當代邊緣人個體生存,但多是孤作散篇,但在這部小說中,卻能以六年時間凝聚心力,將一群人的命運編織在一起。那種內斂從容的敘述方式,更使它有別于一般以故事取勝的小說,宛如一條深沉涌動的長河,帶出70后許多的人生況味。
70后,現實之網下的審視
孫:讀你這部小說,幾乎是看到一半就給你發短信。因為已能感覺,這部小說整體的氣象就要呼之欲出,是個大作品的構建。難得你還把握得很從容,讓我對你的印象有了大轉變。
以前讀過《跑步穿過中關村》,也知道你寫了很多獨特的邊緣人,但一般看過就作罷,不能把他們和我自己建立起關系來。是啊,在中關村賣盜版碟、辦假證的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但在這部小說中,我會讀出我們這一代很多共同的信息。包括成長、出走,諸多的情緒及情感。雖然標榜為這一代人代言的小說也有,但能讓人做此體認的卻并不多。
徐:也許人到中年,才可以做這件事情。整個小說你可以看出,是沉下來寫的,過去沉不下來,也就無法在充分的深度與廣度上進入人的內心。
孫:涉及的主題說來還是蠻大的:世界、故鄉、生死以及人的救贖。如果駕馭不好,會顯得空,但它是沉實地一點點往前推進,讓人很想進入它所營造的小說世界。這很了不起。對一部小說,我喜歡從原點探究。我認為它的原點是那個刀片事件。少年景天賜用它割腕自殺,而他的自殺陰影又影響了身邊好幾個人,故事就從這里展開。當然,作家寫作的順序未必是最終所呈現的,我想知道最初激發你寫這部小說的出發點是什么?
徐:這部小說的結構和一般小說有些不同,分奇數章、偶數章,奇數章是用來講故事,偶數章是專欄文章,也就是談論與上世紀七十年代人有關的十個問題。奇數章的排列,基本上是對稱的從兩邊往中間走,中間就是你說的那個原點,即那個刀片事件。
我沒法具體地說,小說是從哪個地方開始,它就像病毒,或者蜘蛛結網般地在向四處蔓延。每一件事、每一個人物都相互糾纏,作互文或補濟,所以寫的時候真不好說,要從哪地方起始,哪個地方終止。
但若往寫作的最初找,核心的故事并不是最先有的,最先有的是這個書名:耶路撒冷。然后是一個教堂,再然后是這個自殺事件。最初我想寫的是一個女孩,看著弟弟自殺,她內心既希望他死又希望他活的糾結復雜心理。很小很小的兩個人的對峙,也可以說是一個人在內心里與自我的對峙。死對弟弟是一個解脫,但畢竟又是一樁生死大事。對目睹它的姐姐福小來說,她一定是無比煎熬的。我在想象這個過程。
若放在更年輕時寫,我可能就會局限于這么一點內容,深入地挖,越尖銳越好。但隨著年齡增長,進入中年,我覺得不僅要考慮這個人的生和死,也應該考慮他們之間的一種關系:弟弟和姐姐,他們和父母,和朋友之間的關系,他們如何面對生死,如何面對生死背景下的相互關系。這么一想,就出現了小說中這么多人物。
當然,也和我有了孩子有關。一下子變得上有老下有小,不僅社會關系的網絡一下子張開了,變復雜,思考的落點也有所改變。過去我看自己,會覺得我是孤零零的在世上,現在我覺得,我只要跳起來,整個大地都能連帶起來。血緣是一張網,綱舉目張,你周圍全是人。有了孩子,你會深切地發現生命是如此奇妙,你愛的能力、深度、廣度,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
我過去那本小說集,里面的人物局部好玩,但都孤零零的!兑啡隼洹防锶宋锉舜硕加新撓。我想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物都放在關系網中,放在現實里看。我像八爪魚一樣,牢牢地切入這個世界。
我們缺少那種
深刻的、終老一方的能力
孫:這部小說讓我感懷,還因為同時發生在這幾個人身上的:返鄉,以及到世界中去。這看來是悖反的兩件事,但在精神上又有內在的聯系。其實都是在尋找自己的內心歸宿。
徐:人都在尋找精神上的故鄉,一個應許之地。雖說每一代人都在做類似的尋找,但有些問題還真是從七十年代生的這撥人里才真正開始面對的。比如返鄉,以及到世界中去。
孫:如果讓我理解中國這一代人到世界去有什么特別,是開始想著到自己心中那個世界去。而之前的50后、60后,雖然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但基本還是一個集體的方向,而非個體的選擇。
徐:五六十年代的人,他們的生活,包括精神生活,集體主義的印記相對比較明顯。七十年代人開始自我覺醒,到80后已經是完全覺醒。固然以代際劃分群體的科學性存疑,但如果具體到一個微觀歷史,你還是能夠理解代際的合理性,因為的確能夠看到,時代給一代人留下的獨特鮮明印記。
我不知道別人小時候怎么樣,像我,在江蘇東海一個小鄉村長大的孩子,從小對世界的想象,很多人可能不理解。小時候我很聽話,規規矩矩,內心里對世界的向往反而被壓抑得更厲害,越去不了越想去,時刻打算奪路而走。你看我的小說里,很多人物都在往外跑。
孫:如果照你說,到世界去是從70后開始認真面對的問題,那么還鄉呢?
徐:真正的還鄉,也許也是從這一代開始。前輩們也回去,他們會發現故鄉還在那里,即使老房子倒了,鄉愁還硬硬地都在。而我們回去,根基尚淺的鄉愁已隨故鄉本身一起面目全非了。到80后,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把自己深植在那片土地上時,鄉土社會就要崩潰了,還沒來得及建構出充分的鄉愁。我總覺得我們這代人的鄉愁,跟別的代真不太一樣。50后、60后的故鄉也在發生變化,但是占據他們內心深處的那種根的東西,不會變。50后、60后返鄉,往街坊鄰居的門口一坐,抓著根線頭就能拉起家常。哪怕故鄉已是廢墟,他們認得。我們認不得,廢墟等同于消失,等同于我們被拋棄,我們融不進一個面目全非的故鄉,缺少那種深刻的、終老一方的能力。
耶路撒冷,與我們心中的信與執
孫:一部中國題材的小說取名《耶路撒冷》,可能很多人都想問你為什么。不過除了這是初平陽想去的地方外,福小的奶奶秦環這個人物,其實也跟這四個字有精神聯系。她當時老去教堂。我覺得幾個孩子看著教堂里的老太太,雖然不太能理解她的虔誠,但一定會被她的行為所觸動。這個隱隱的形象對于后來的他們,有著某種啟示作用。
徐:我一直不太確信識字不多的老太太信的是不是宗教。她可能信的,是沙教士那個活生生的人。西方宗教的中國化,尤其是中國鄉村的宗教,經常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我也不打算把它局限為宗教信仰,它就是一個人很樸素的信。一個人的信仰。
孫:其實初平陽他們要尋找的,也是這樣的東西。尤其在他們少年時期共同經歷了朋友弟弟的自殺事件之后。我想問個問題,為什么要在這部小說里,一定要設計這么個極端事件。對大部分70后人來說,這也是個非常特例的一件事。
徐:是,很極端,只有少數人遭遇得到。這么設置,大概還是繞不開我想借這部小說重新思考70后問題的初衷。在我動筆寫這部小說時,大家對70后整體評價不高。問題在哪兒?我一直沒想清。有天經過當代商城,一些想法突然明晰了。這代人在大學畢業時,還是有理想的。但就業之后,種種壓力,搞得大家疲于奔命。剛開始還有抱怨,后來逐漸不說這事了。也就漸漸迷失在生活中。為什么會有迷失,說到底還是信仰問題,這不是指宗教信仰,而是人人心中該有的堅定的信與執。那我就想,極端一點,假設大家都背負一身債,比如人命,看看是否還能扛得住,比如景天賜的死,和每個人都有關系。那么在他死后,這群人到底何去何從?最后我發現,認真起來,莊嚴起來,該有的大家依然有。楊杰是商人,他想為水晶這個產業的可持續發展盡綿薄之力。初平陽想到耶路撒冷去求學,福小知道父母年紀大了,過去的得失罪責,于人于己,既往不咎,放下心來,選擇回到家鄉父母身邊去。
這些東西,說大一點,是不是和信仰有關?應該是有的。它還是具有讓人返璞歸真、回歸自我的力量的。當代生活,我們總愛說,大家都戴著面具生活,但從沒想過,面具真拿下來了,大家會怎樣。我在小說里嘗試把諸位的面具摘下來,沒想到真的敢于摘掉了,反倒收獲了心安。我期待這代人把自己的問題解決好的那一天。
70后的十個問題及其他
孫:盡管看小說最忌對號入座,但讀這部小說,初平陽這個人物還是很像在為你做代言。你讓他用10篇專欄文章,專門談70后的十個問題,為什么非要做這樣的設置?
徐:如果說這部小說我還有點抱負和野心,就是想把對這代人的觀察思考放到小說里去。問題是,看見的想到的都放進故事和人物身上,就會顯得過于刻意和矯情。小說應該自然本色一些。這中間顯然有矛盾。2010年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劃,某天晚上睡不著覺,突然就想到可以用專欄。我為初平陽這個社會學博士想了30多個問題,書中用了10個。對這些專欄的設置,我的想法是讓它和主體故事有聯系,但又不能過于緊密,若即若離,有張力才好。
孫:初平陽跟你的身份接近,所以感覺寫得得心應手。其實辦假證的易長安我也喜歡,而且辦假證的人你都寫了好多次了。為什么喜歡寫這個職業的人?
徐:如果放進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來看,辦假證,肯定是一個時期的重要行為,有其標志性和符號價值。一旦社會制度完備健全,它存活的空間就很;而在前現代,你又根本不需要它。
從人物塑造角度來說,我個人最喜歡商人楊杰,他的想法更代表中年人,有內心的持守,但也可以做有限度的妥協。這幾個人中,最及物地表達出一代人內心的,應該是楊杰。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這幾個男的都對福小很好?除了是從小長到大的朋友,最真切的原因是:對他們而言,福小正代替著弟弟天賜活在這世上。這個人物考慮各章的均衡,著墨不多,F在小說結束在2009年,再過十年他們會怎樣?沒準第二部,就以福小為敘事視角來寫。
孫:嗯,正好這部中她不算主角。說到一代人的精神史,我常能想到《美國往事》。老年的羅伯特·德尼羅躺在大煙館微笑,那肯定是經歷了人生大起落的人才會有的微笑!睹绹隆肥沁@類敘事的經典,里面幾個人的關系中有友情也暗含著人生的殘酷。你的小說,幾個人之間,還沒有出現這么激烈的人性的撕扯。
徐:你說的就是李敬澤老師說的劍氣。寫得太寬厚了未必是好事。那就再寫下去,把劍拔出來。若寫到老,我可能讓每個人又回花街了。
孫:本來就是這樣啊。哪有個什么世界中心。
徐:或者到了自己認為的中心,發現中心已經游移。在老年的羅伯特·德尼羅眼里,這肯定是到了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的那階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