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克羅齊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濫用而難見新意的話,那么,說小說永遠是當代史、當代思想和當代情感的綜合體,這幾無疑問并耐人尋味。小說存在之價值的核心就是記憶與虛構的奇妙混合,混合的配方就是在這里、正在寫的那個人的當代性——即便寫作的故事距離我們四十年或者四百年,都因為當下的被需要而獲得重寫的契機。讓那些人物依然活力四射的原因是:他們此刻被記憶和虛構激活。已經死去的水脈重又涌現流淌,已經覆蓋的田地在小說中爭得了與高樓大廈再次靈魂搏殺的能力。青春、激情,在現實的身體上干癟下去的同時,在小說里充盈躍動。這就是“廣闊天地”,就是時間不斷地得以穿越的基因。
丁曉禾最近這些年一直試圖用小說的方式留住他自己的當代性,留住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父親、同齡人和“小妖精”們。這些內容和人物之所以成為他印象深刻、寫來生動的對象,究其原因正是他們已經成為在這里、正在寫的那個人的“情結”。關于情結的構成,既跟作家的性格、好惡、美好或創傷記憶有關,也跟政治、歷史、思潮和生活形態的凝結、塑造有關。換言之,丁曉禾用九十歲的“右派”老父寫了《算賬》,用近二十年北京飯局冶游所見的女性寫了《小妖精時代》,用自己和同齡人上山下鄉的青春寫了《廣闊天地》,都是個體和歷史的“交叉樞紐工程”。他的這個“三部曲”,自有道理,也極富代表性。
丁曉禾在小說中所展現的才情,一概呈現出民謠般的氣質:語言饒舌似的節奏感、民間化的個人視角、不知好賴的縱情歡快和最末一絲絲歲月的小感嘆。尤其是《廣闊天地》,由于“潭頭”這個江南農村的出現,丁曉禾最終成就了他小說家中杰出“鄉村民謠歌手”的位置。
當“民謠”“饒舌”和“說書”這些敘事風格被引進小說創作之后,一切是多么歡快、恣肆,F實中,丁曉禾是有一點兒結巴的;但小說家丁曉禾卻雄心壯志地補償著自己,語言酣暢,一瀉千里。我因此聯想到“酒神精神”,迷狂的感受引導著精神系統,呈現出亢奮的音樂性,關鍵是對大歷史的理解,因此也充滿了個人化的領悟方式,不再執著于理性地架構和反思性批判,而是用悲欣交集的感性,用人物小禾(其實也即作家丁曉禾)興沖沖的節奏感描述《廣闊天地》的人物故事,活生生讓一部辛酸的寫實小說,突兀出現代感的夸張和喜劇元素。
《廣闊天地》是一部帶著后現代色彩的“后知青小說”,大歷史在此蛻變為小歷史,關注點放到了每一個個體的故事、意志和誤會之中,并不斷讓這些本可以有跡可循、富有邏輯性的意志拆解成散漫的、意外的、私人化的奇遇記。換言之,這種無意識的歷史軌跡和生命沖動,發乎本能地在農村的廣闊天地里左沖右突。
丁曉禾選擇用奇觀化的“后知青小說”方式來留下他的當代性,是不得已也是遺憾。小說在諸多藝術上的特色與成功之后,卻不易鎖住深沉厚重的反思力量,人物形象也少了些“慢鏡頭”意味的細節,這是我對《廣闊天地》有限的不滿意。但這絲毫不能遮蔽我對它的喜歡,認為它在今天諸多“知青小說”的名家名作中,依然殺出了一條獨屬丁曉禾的道路。
(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