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原名查海生,生于1964年,安徽安慶人, 15歲考入北京大學法學院學習法學, 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 1984年創作成名作《亞洲銅》和《阿爾的太陽》 ,第一次使用“海子”作為筆名。在1982年至1989年不到7年的時間里,海子用超乎尋常的熱情和勤奮,創作了近200萬字的作品,結集出版了《土地》 《海子、駱一禾作品集》 《海子的詩》 《海子詩全編》等。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
“在最遠處,我最虔誠” ,因為它與杰出者的終極理想有關,因此被天才詩人海子所極力推崇。我雖然不是杰出者,但這句話,卻也令我百般回味,詠嘆不止。因為沒有哪一個詞,能比它更準確、更私人化地表述我閱讀的起點和精神生活開啟的過程。
我出生在貧寒之家,但貧寒卻并沒有讓我感到憂傷;讓我感到憂傷的倒是因大山的遮蔽,遠眺的目光總是瞬間之下被反彈回來,給我一種自生自滅的恐懼和幻滅感。祖父麻木地趕著一群羊,混濁的目光中是一種卑微的滄桑。他習慣性地親熱著他的每一只羊,在羊被趕進屠宰場時,又習慣性地流下悲傷的淚水。他被這種親熱與悲傷推著往生命的暮色中走去,周而復始,微不足道,僅是習慣而已。于是,我躺在滾燙的土炕上,常常臆想著山外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在上小學的時候,不知哪一天,我意外地讀到了一個叫聞一多的陌生人的一篇題目叫《睡者》的分行文字,讀著讀著,便淚流滿面了。里邊有一個簡單的句子——燈兒滅了,人兒在床。
就因為它的簡單,所以我哭了。因為少年的心在熱炕上變得異常敏感,總是能在風聲中聽到遠方的呼喚,而現實卻把自己牢牢地釘在這溫暖而僵硬的方寸之地。燈兒滅了,人兒在床,那是壯年的父母所喜歡的光景,在微光中,他們總是疊加在一起,顛簸的破棉被下,他們發出知足的歌吟。這不是我想聽到的聲音,因而我厭煩著、蔑視著、仇恨著,想在屋頂上捅個窟窿。那屋梁上,正蹲伏著一只夜鼠。盡管光線幽暗,但是我們的目光還是碰撞在了一起。我難為情地笑了笑,只因為我識破了它的企圖。房梁的另一頭,有一掛玉米種子,穗大而沉實。它頑強地等待著一個間隙。我知道,它強烈的欲望和足夠的機智,它的目的一定會實現。于是我合上了眼,我不屑于干涉一個鼠輩的生活。并且那是一種可憐得很簡陋的生活!
我想到遠方。
那個時代所給予我的關于遠方的概念,是由這么幾個關鍵詞構成的: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第二天放學之后,我用從學校偷回來的粉筆,在村里的幾處房屋的墻壁上畫上了三角形的站標,形成了一條環村的行程路線。起點當然是我們家,終點便自然不會例外。其余幾處房屋分別是:大隊部、飼養棚、關帝廟、村口茅廁和下放右派南國仁的居所(一座四面漏風的土屋) 。站標上標著站名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石板房是我們村的村名,首先就標在我家的墻壁上,那么這條環線的順序便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石板房。我想,這條線上走的應該是火車,那樣,才真正具有遠行的味道。便集合了十二位同學勾肩搭背地組成一輛。我是車頭,嘴里弄出一聲汽笛,伙伴們便哐當哐當上路了。
“火車”一啟動,一種幻化了的遼遠感覺,就幸福得我們心尖兒奇癢,每人眼里都噙著莊肅的目光,山村的貧寒與窄仄頃刻間就離我們遠了。我們在環線上不停地走著,似乎真的有了一股來自列車的慣性,直到把星辰走得繁密了。當時是隆冬季節,火車一邊走著,小伙伴們一邊用鼻子往棉襖的袖子上蹭鼻涕。但是手臂是絕不能松弛的,因為那是車廂間的搭鉤。雖然受到了大人的呵責,但我們的夢中,終于有了遼遠的笑聲。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去。 ”時間一久,伙伴們的熱情就消失了,一邊喊著這樣的句子,一邊陸續縮回屋里,“貓冬”去了。貓冬是祖傳的生活樣式,一進入寒冬,人們就貓一樣縮蜷在熱熱的土炕上,隱忍地棲止著,外面的尖風與狼嚎與自己無關。由此而遺傳下來的務實的品性,使山里的孩子不會有經久的浪漫。而我的心卻因不能收束而愈加憂傷,像一只孑孓,落寞地游弋在清冷的街頭。我鄙視著自己,因為自己太像一只孑孓了。
游移到下放右派南國仁的居所前,不知為什么,我兀地停了下來。抬頭望時,發現南先生就在我的眼前,朝我瞇瞇笑著。他臉白無須,頰肉豐腴,無男人樣相,像個胖大的婦人!澳阈κ裁葱? ”我發出一聲慍語!澳愀也桓疑衔业奈堇飦? ”他還是瞇瞇笑著,但笑里卻含有逗弄的成分。進到屋里之后,雙方都感到無話可說,后來,他像得救了一樣,迅速掀開他炕上鋪的破氈子,拿出幾本牛皮紙封面的小冊子?粗页泽@的樣子,他反而平靜了,說:“幾本世界人民反帝反修連環畫而已。 ”
記得一本是中國人民反修的《珍寶島反擊戰》 ;一本是越南人民反帝的《瓊虎》 。瓊虎是一個越南游擊隊員的名字,我接過連環畫之后,不假思索地念到:“京虎。 ”“不是‘京’ ,是‘窮’ 。 ”南先生笑著說!澳悴灰f八道,革命的越南人民會是‘窮’嗎?就念‘京’ 。 ”我生氣地呵斥到。他并不辯白,依舊瞇瞇笑著。
我趴在自家的土炕上,首先翻的就是那本《瓊虎》 。畫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樹,鋪天蓋地的修竹,戴著斗笠英勇不屈的戰士,都給了我前所未有的震撼。遠方的一切,不僅美麗,而且是那么壯麗!這之后,我對閱讀產生了強烈的欲望,因為在文字中逡巡時,我忘記了當下的處境,感到自己就生活在遠方。
這種由閱讀而產生的“身在遠方”的現場感,給我帶來了微妙的心理變化——我不再是山溝里的一只孑孓,也不再是房梁上僅僅覬覦于食物的夜鼠。反正我被膨脹了,我被洞開了一道裂縫,看到了上帝灑下來的一絲光亮。
2003年10月29日早晨。在我所供職的政府機關門前,集聚著一群上訴的村民。因為大門被人群堵塞著,車子開不出去,我便兩次徒步到二里外的街角去,那里有一家精品書店,我要去買一部叫《海子詩全編》的書。昨夜,耗去整個通宵,讀了一本燎原寫的《海子評傳》 ,發現我們有相同的生活經歷,有相同的血性氣質,更有相同的心路歷程。不同的是,他用他天才的創作和轟轟烈烈的人生告別儀式,把自己“完形”成一個杰出的精神的豐碑,而我卻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因此,我迫切地想要讀遍他全部的作品。我不僅是要找到邁向杰出的坐標,而且是要從海子這個悲壯者那里獲得勇氣,剔除怠惰與浮躁,從自己的血管里掘出新生之血。
那個年月,由于貧寒,南先生給的連環畫讀完之后,因為買不起書,便從大隊部借回“兩報一刊” ( 《人民日報》 《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 。在燈捻炸響中,我讀得像夜鼠一樣貪婪。版面上雖然堆積著太多的、與少年的口味不甚適應的政治術語,但這些術語,也是屬于遠方的信號,也足以把少年的心搖曳得綽約多姿。即便是假期,我也在土炕上蟄伏著,吸啜報刊上濃濃的墨香。
那時母親頗多煩怨,不迭地催促到:“你也去掙幾個工分吧,咱家不是地主老財。 ”我被催促得怒了,恨恨地跪在她腳下,“娘,你讓我多讀點書吧,如果我出息了,可不是幾個工分能比得了的。 ”我的口氣太大了,把母親駭著了,她不再言語。我接著說:“娘,你且放心吧,如果我不能出息到山外去,那么我就拼命地給你掙工分,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數九寒冬。 ”少年的悲壯又把她駭住了,她轉過身去,擦了擦眼角,不聲不響地走了。
卓越的海子也經受過工分的困惑。只不過他有過人的天分,他能夠在學業之余,拼命地幫家里干活,在生產隊的計時工里,以每天2分工值的頑強疊加,為家庭做出本分的貢獻。所以,在他的評傳里當我讀到這個細節,我失聲大哭。這不是自愛自憐之哭,而是悲天憫人之哭,因為在黑土地里,只能生長出麥子這樣的植物。
于是,正像艱苦的農人懷著仇恨收割期望得太久的麥子一樣,困厄中的讀書,反而激發了少年對閱讀的苦大仇深般的熱愛。到了后來,像祖父習慣性地親熱著他的每一只羊一樣,我們習慣性地親熱著到手的每一本書。但是,生命一不留神進入了時尚和享樂的時代,我們被孤立了,陷入了死一樣的寂寞和孤獨。因為,一般地來說,生命的世俗快樂,無不是以“群”的形式體現的,但是“群”又使生命個體必須付出代價,它是以對個體生命中那種最具光彩的個性的剝奪,使之獲取“群”的接納。一般的土地之子,在“群”的吸納面前,很快就屈服了,因而在“群”的價值分配體系上得到補償,甚至是超量的獎掖。而不幸的是,海子和我都因閱讀而成了崇尚精神和個性的人,不愿為世俗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原則,于是,被“世所不容” 。在精神者的傲骨面前,這種擠壓,更誘礪出更加決絕的抵抗——海子在悲憤地寫出了《在昌平的孤獨》之后,凜然自決;我則仰天揮淚,辭去一個在別人眼里炙手可熱的一個官職,為受傷的心爭得一個喘息的機會。
《海子詩全編》終于買到了。那人群還在門口集聚著,為了遮蔽飄落的雪花,甚至搭起了兩座簡易帳篷。我知道,他們的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因為我看到信訪辦的幾個干部正急急地朝這里走來。但是,我還是生出一絲不安,甚至愧疚。我感到,平民百姓在為生存奮爭的時候,我卻躲進了書齋,這種生活是不是有些奢侈?稍作沉吟之后,我突然看清了自己:我雖然是個讀書人,是個沉浸在思想中的人,但畢竟也是一介平民。我是向書本、向自己的內心尋找生活的理由,建立一種能安妥靈魂、甚至具有普世意義的道德評判。他們是世俗的,也許卑微;我是精神的,卻未必高貴。因為我們的來路、訴求和對未來的追索,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因此,愧疚是不必要的,相反,要想真的高貴起來,就要扮好自己的角色,在終極價值上作不懈的追求。因為民眾是精神者的生存麥地——麥子收獲了,仍舊是一片空曠和荒涼;而通過閱讀,使自己有能力發出一些聲音,恰恰是對麥地的知恩圖報—— “風吹在風上” ,增加一點正義和公正的力度和分量。同時,我也體味到:精神之光在堅硬的現實中,讀書人(包括寫作者)應該是帶著使命而讀書,做自己心中之王。
“在最遠處,我最虔誠” 。實在是讀書人應該具有的理性和理想。因為,所謂“最遠處” ,其實就是知識者的人文理想和終極價值。做自己心中之王,其實就是尋找、或者營造自己內心的“光源” 。當你本身就是一個光源的時候,你便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旁觀者;面對莽莽蒼蒼一望無際的麥地,你會從容地不圖回報地,播灑人文關懷之光。
這當然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但拉丁美洲有一句格言:罪過一定是痛苦,而痛苦未必就是罪過。那種功利性的閱讀、享樂主義的閱讀和自恃高人一等的閱讀,卻絕對是一種罪過。因為,這種閱讀,疏離了與民眾和民生的聯系,遑論普照與救世,便是讀書人最起碼的良心與操守也因之闕如。這種缺失,即:詩與悲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