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6日,我叩響了孫幼軍先生在北京外交學院寓所的門鈴。
孫幼軍先生是我國杰出的童話作家,我自己都不知道讀過多少孫先生的作品了,我熟識他筆下的怪老頭兒、小豬唏哩呼嚕、橡皮小鴨、流浪兒貝貝、鐵頭飛俠……可我卻一直沒有見過這位曾獲國際安徒生獎提名獎的童話大家。機緣巧合,我所供職的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SMG)雄心勃勃地欲在動畫片領域大展身手,遂讓我這個“兒童文學作家”開列一張可以改編為動畫片的兒童文學作品“清單”。我腦子里當即閃過了孫幼軍先生以及他的經典童話《小布頭奇遇記》。
如今說“經典”兩字幾成笑話,因為不少作品才剛剛發表,便已經被大言不慚地冠以“經典”之稱了?墒,《小布頭奇遇記》卻是當得此名,這部童話自1961年出版以來,經久不衰,影響了幾代讀者,還曾榮獲第二屆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評獎一等獎。從作品本身來說,這部長篇童話講述了一個生動有趣而又有意義的故事:一個名叫“小布頭”的布娃娃因為膽小遭到伙伴們的嘲笑,又因為怯懦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人。為了尋找主人,小布頭勇敢出發,經歷了一場又瘋狂、又有趣、又感人的歷險,最后,不僅交到了好朋友,獲得了友情,也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孩子,回到了主人身邊,得到了久違的幸福。當我在“清單”上寫下《小布頭奇遇記》時,一幀幀畫面已在我的眼前清晰呈現。
集團領導認可了我的建議,并提出索性由我去跟孫幼軍商談購買影視改編版權事宜,這樣,我便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孫幼軍。
孫幼軍先生和他的夫人一起為我開了門,并將我引入他們家的客廳。
我和孫幼軍先生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我們都側過身子,以便可以面對面地交談。孫先生是黑龍江人,長得高高大大,他的臉略顯方形,雖然已過75歲,但仍有一股英俊瀟灑之氣,除了耳朵有些背,完全沒有老態。那天,我跟孫先生聊了好久,可以說,到后來是我在磨嘴皮子了,因為孫先生堅持不肯授予我們影視改編版權。也許有人會猜測這是一場討價還價的商業談判,雙方在價格上談不攏,因而陷入僵局。其實,孫先生之所以沒有松口,是由于他自認為《小布頭奇遇記》在藝術上存在一些不足,可能在改編時會有些困難。他非常真誠地告訴我:“光是去年,就有3家影視機構來找我購買《小布頭奇遇記》的改編版權,但我都拒絕了,因為我不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不為別人著想,如果別人買去后難以改編,我會心有不安的。我多年寫作,最害怕的是讓出版社虧損,人家白白出了大力,我自己也臉上無光,怕被人說這孫幼軍出了讓人家出版社賠錢的書!
我聽著孫先生的話,油然升起無限的敬意。那天,我臨走時,孫幼軍先生和他的夫人又一起把我送到了樓梯口。
我回到上海后,與孫幼軍先生繼續商談影視改編版權事宜——他跟我約定,由于耳聾,不便使用電話,改以電子郵件的方式。我沒想到,孫先生對電腦運用得如此嫻熟,有一段時間,我與他幾乎天天都會寫信,聊兒童文學,聊各自的創作,也聊世事人生。當然,我還繼續跟他“泡蘑菇”,我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愿望。慢慢地,事情開始向我希望的方向進展起來。2009年春節后,孫幼軍先生終于答應將《小布頭奇遇記》的影視改編版權授予SMG。事情會有這么好的轉機,源于兩個方面:第一,我告訴孫先生,我們SMG在春節期間公映的動畫電影《喜羊羊與灰太狼之牛氣沖天》大獲成功,取得中國動畫影片有史以來最高票房,這讓孫先生對我們建立了信心;第二,我作為兒童文學作家與影視制片人,提出了一些解決創作上可能發生的問題的建議,這讓孫先生認可我是一個比較專業的“同行”,認同我們具有共同的藝術觀和價值觀,于是對我們建立了信任。當年的5月,SMG與孫先生正式簽訂了《小布頭奇遇記》影視改編版權合同。我真的很高興,我促成了一樁美事,實現了自己的一個心愿。
可就在那時,孫幼軍先生寫信告訴我:“我最近一直在生病,因為胃大出血到了北大人民醫院急診室,接著住院。我號稱‘鐵胃’,從不知道自己有胃潰瘍,所以有些擔憂,懷疑胃里長了什么東西。胃鏡的‘活檢’檢查結果要一周后才能得知,那一個星期真是度日如年。幸好結果是嚴重發炎引起的,并沒有查出什么癌細胞。出院之后又出了新問題,一坐下就站不起,要雙手撐著椅子扶手和膝蓋或桌子極緩慢地起來,疼得出一身冷汗,要想邁出步去依然要掙扎一番。這次連醫院都沒法兒去了,也弄不清會否是脊椎問題。再接下來是牙齒的問題。不能進食,要連續拔掉7顆牙,然后是洗牙、補牙,最后是鑲牙。人老了如同一部陳舊的機器,這里修了,那里又出毛病!弊x完信后,我心里沉沉的。
由于我只負責洽談影視改編版權,談完之后,具體的合同簽訂,尤其是具體的創作生產就不歸我管了,所以,我也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當然,我也不時地會關心一下孫幼軍先生的身體狀況,關心一下《小布頭奇遇記》的推進工作,只是我沒有機會再與孫先生見面。不過,我從孫先生的好友處得知,他的胃病得到了控制,后來,反倒是我罹患了胃癌。我沒有告訴孫先生我的情況,生怕他會為我擔心。
一晃,5年多過去了。
2014年3月4日,我再次叩響了孫幼軍先生寓所的門鈴。
這一次,是孫先生的夫人為我開的門,也是她將我引入他們家的客廳。
孫幼軍先生坐在那張長沙發對面的椅子上。
與我第一次見他時不太一樣,在經歷兩次腦血栓和反復胃出血后,他明顯消瘦了,人仿佛垮塌了下來,雖然戴著助聽器,但聽力更弱了。他跟我說:“人家都不認識我了,因為我太瘦了。而且,我的記憶力也不行了,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有時,連電腦也不會操作了!彼f這話的時候,顯得很沮喪?墒,不一會兒,他的精神漸漸高揚起來,他告訴我,去年他還是寫了六七部童話,每篇都有4萬來字。我聽后真是汗顏,80多歲的孫先生年老有恙,尚且如此勤奮寫作,我們哪里可以相比。我再次跟他談起了《小布頭奇遇記》。我對孫先生說:“我這次來,既是來探望您,也是想告訴您一件很遺憾的事,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最終沒能拍攝完成您的作品,而我們與您的合同期限就快到了,所以,您可以再與其他機構商談影視改編版權事宜,如果有機會,我也會為您推薦!蔽沂菓阎鴥染握f這些話的,我很怕這會傷了孫先生。沒有想到的是,孫先生聽了我的話卻沒有反應,他看著我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完全記不得了!蔽抑坏米寣O先生的夫人幫著一起回憶,好在他夫人非常細心,把這件事情記在本子上了。
一點都不在意的孫幼軍先生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出了屋子。原來,他是到另一個房間拿他的新書去了。他熱情地為我題簽,當我把書捧在手上的時候,我感到了他熨帖在書上的溫度。孫先生提議我們拍張合影,他讓夫人拿來了相機,拍完后,他說盡管他有時不會使用電腦了,但他還是會嘗試將照片通過郵件發給我。
我向孫幼軍先生道了別,這次,我沒讓他送我出門。他一邊囑他夫人送我,一邊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此刻,我想對他說,您一直管自己叫“怪老頭兒”,可您知道嗎,您是一個多么可愛可親可敬的一點都不怪的怪老頭兒!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孫幼軍先生發來的郵件:“我現在糊涂了,連電腦都不會用了。照片試著給你發一下,看看能不能發過去!彼麤]有發成功。我回復他說,您可能忘了粘貼附件了。當天,他再次發來郵件:“照片明明我發了,不知道為什么收不到。我不甘心成了半個廢人,再試一次!彼悄敲磮讨叵胱C明自己,可我不忍心,于是,我回復他說:“這次,照片發成功了,您真的太棒了!”
當我敲擊鍵盤,將這封郵件發出去的那一瞬,我眼睛潮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