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劍與夢(鐘法權)

　　我在魯院學習期間，讀了劉亞洲的部分文學作品，尤其是對他新近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的《兩代風流》進行了仔細的反復閱讀。他的作品不僅蘊含著深厚的中國文化傳統，也具有鮮明的歷史傳奇色彩，體現出“新寫實主義”和他獨辟蹊徑、自成一家的“劉氏”風格。在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中，小說讓人激情澎湃，過目難忘。

　　作者用手中的利劍，舞出了一部氣貫長虹的英雄史詩。作者本身是將軍，他以將軍的視角和生活經驗來寫將軍，一切也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小說的時間雖然跨度很長，但他摘取的都是珍珠一般的故事。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說得好，一生中記得住的日子比平常亮度更強。李辰是小說的主人公，有著軍人的剛硬和堅韌，他性格剛烈、寧折不彎，但胸襟卻不夠寬廣；他為人正直、敢說真話，卻遇事不知變通，不懂中庸之道。從小說的文本上來講，作者打破了過去為英雄寫英雄、對英雄人物過度拔高的傳統手法。多處的細節描寫，使這個主人公形象真實而獨特。在關于精兵強兵等問題上，他堅信真理，常常據理力爭。在某省某區的慶功會上，地委書記想聽他的贊揚話，他先是講了一個在臺灣關于八路汽車的故事，接下來他又講了剛到北京后買西瓜的故事，賣瓜的小姑娘因為說了雨水多瓜不甜的實話，挨了父親的耳光，他一氣之下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讓賣瓜的按錢稱瓜，他要買的是“誠實”兩個字。

　　強軍夢是李辰一生追求的向度，只因為過于鋒芒外露和耿直，再加之身處特殊年代，他被下放到了偏遠的軍區，鑄劍為犁，他的雄心之劍也被封存起來。20年復出之后，他擔任了大軍區的重要領導職務，他雄心勃勃，揮劍霹靂，在一場大規模的演習中，與自己的對手程劍過招，這一次他意外地輸了。在失敗面前，在嫉妒的烈火之中，理性與理智、理想與夢想讓他完成了鳳凰涅槃，他在推薦繼任者人選的時候，選擇了心中的對手程劍。如此重大決定，體現了李辰的大將之風。

　　讀罷《兩代風流》，有這樣一句話始終在我的腦海里縈繞，那就是一個不崇拜英雄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一個不崇拜英雄的國家，是沒有出路的國家。作者筆下寫的是兩代風流，包括英雄的后輩，他們經歷了時間和生死的考驗，他們每一個人都值得我們崇拜和尊敬。李辰的女兒菲菲，雖然是女兒之身——一個文工團的女軍人，但她同樣繼承了父親的耿直血性，寧可淋雨也不坐父親的小車；她巾幗不讓須眉，在公共汽車上，敢于與小偷相斗；上戰場慰問演出，沒有一絲膽怯；和平年代，勇斗歹徒，而身受重傷。李辰既羨慕又嫉妒的對手程劍，兩個兒子一前一后為國捐軀；耿愛國是菲菲的男朋友，他也出自將門，軍人之子受環境影響，從小崇尚榮譽，成為將門之子中的佼佼者，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負的年輕軍官，他以英勇和頑強在南部邊陲那場自衛反擊戰中完成了新一代英雄形象的塑造。無論是菲菲，還是愛國，還是程劍的兩個兒子，都經歷了時間和生死的考驗，他們的風采絕不遜色他們的父輩。

　　情感需要沉淀，往事需要回首，閱讀完《兩代風流》，我深感這是作者一部有溫度、有力度、有深度而又充滿夢幻的作品。李辰與玉美的情感歷程，就如一場馬拉松賽，從一開始，李辰就沒有愛過他的妻子玉美，可玉美卻自始至終一往情深地愛著他，情感沖突的矛盾也就由此展開。正如作者所說：“愛是不能強迫的。但是，命運也是不能強迫的�！币淮误@馬事件，演繹了一場女兵救師長的驚險故事，玉美因此受傷，也許是出于感激，李辰與玉美結婚了，玉美以執著的愛俘獲了心中的白馬王子，成為女兵中的勝利者。與宣傳隊幾個漂亮的女兵相比，玉美在她們中間不是花枝而似灌木。在玉美的面前，李辰始終打不起精神。愛一個人是要付出犧牲的，玉美嫁給李辰后，除了空守洞房，她還要做一個“好家屬”�！凹覍佟笔擒娙似拮拥膶Ｓ眯g語�！昂眉覍佟笔撬�心愛的丈夫給她提出的要求，為了遵照丈夫的要求，她放棄了婚前已著手創作的一部小說《我的師長》，隨著李辰官越做越大，“做個好家屬”的要求也愈來愈嚴，她也樂意為他做出犧牲，可她要求的回報卻并不高，只要李辰說一句“我愛你”她就滿足了，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一次次滿懷期望，等來的卻是令她沮喪的一次次失望。撕破睡衣的細節，拉開了他們夫妻的冷戰局面，玉美是既恨又愛，她渴望得到丈夫的包容與愛撫。心胸似乎并不寬廣的李辰，也放不下身架，有意與妻子較勁，以沉默對待沉默，在家庭冷戰中，玉美對李辰形成的幽怨最終變成了對李辰更沉重的愛。相反，李辰是麻木的，在與妻子的情感處理上，李辰既沒有指揮千軍萬馬的豪氣，也沒有馳騁疆場的雄風，更沒有男子漢的大氣。

　　小說的第三條線索，是他的女兒菲菲，菲菲想出國進修美術，李辰竟然沒有同意，他對菲菲單位作了三條指示：“一、現在不能去；二、將來不能去；三、任何時候都不能去�！狈品粕鷼馐亲匀坏�，在她個人的成長上，作為父親的李辰，非但沒有給予幫助，相反做出了有悖于常理的決定。女兒要參軍，他卻把她送到農村；恢復高考后，女兒要考學，他又是拒絕；女兒要出國進修，他卻堅決阻撓。他常說，“我與眾不同，我女兒也要與眾不同”。正如作者所說：“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不是一種私心�！迸畠赫剳賽哿�，因為女兒男朋友的父親人品有問題，而遭到李辰的堅決反對。在反對之中，女兒與父親的情感距離在逐漸拉大，在缺少溝通與溫暖的家庭環境中，女兒對父親的感情更加淡薄，女兒對父親的叛逆也就順理成章。

　　情感的麻木者，必將在精神世界里創造荒蕪。李辰在事業上一步步如日中天，在家庭情感上卻一步步走向寒冷的冬天，在妻子需要他關愛的時候，他卻以冷漠對待溫情；在妻子渴望得到一句愛的表達的時候，他卻以麻木對待真愛的呼喚；當妻子需要平等交流的時候，他卻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待相濡以沫的妻子，久而久之，他擁有的那份田園，因為缺少陽光和雨露，在他收獲的時候，就如稻田遇上了干旱，沒有果實，只有一粒一粒的空殼。作者的深邃思想得以顯見，他為我們當代軍人，尤其是領導干部提出了一個新的哲學命題，那就是如何實現事業和家庭“科學”發展，既要擔負保衛國家、履行打勝仗的使命，還要種好家庭這塊責任田，兩者不可或缺，李辰的故事為我們提供了答案。

　　作者用向內的筆觸，書寫了一部反省人性的心靈懺悔錄，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內窺的窗子，讓讀者從中找到了光線，找到了看問題的角度。小說在大量的故事敘述中，一方面謳歌了李辰一心為國家、為人民、為軍隊國防事業率先垂范、嚴于律己的高大形象，同時也對他的自私進行了有節制的批評。作者在書寫“兩代風流”的同時，給讀者提供了關于人性的思考，作者在形而下與形而上方面做足了文章，在形而下的鋪墊過程中，以大量的細節闡述愛是什么，為什么愛，怎樣去愛，怎樣回報愛，尤其是領導干部如何擺正事業與家庭、愛人、子女的關系，如何實現領導、丈夫、父親的角色轉換，作者從人性的高度給我們提出了深刻的哲學思考。玉美對李辰一系列的情感糾結，使形而上的思考更加具有深度和廣度，如此這般恨愛交加的敘述，小說為主人公李辰找到了人生歸途的途徑，給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答案，那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個擔負國家使命的男人，只有事業的垂直向度而沒有家庭的緯度，就好比美玉有瑕，非但不完整不完美，而且使人生少了光彩。李辰與玉美從結婚那天開始，他只有要求，而沒有很好地盡丈夫的義務，到了中年以后，他更是把家庭當作休息的客棧，而不是勝利出發的港灣。妻子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個符號，他人性的一面完全被事業和勝利所扭曲。

　　直到失去妻子、尤其是看了妻子寫給他的一封封信后，李辰才幡然覺醒。在小說中李辰是這樣反思的：自己一心為共產主義奮斗，期望有生之年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自己身上居然還有那樣多負面情緒：自私、嫉妒，在感情上又欠了妻子一筆無法償還的債。正如他的女兒菲菲對他所說：“自己的東西不好好珍惜，一旦失去了它，才懂得它的價值。人就是這樣不可救藥�！庇幸惶焱砩�，李辰在路過紀念碑時，他想起了一句話：“如果你希望往前走，一定得退后幾步，退到內心深層的境界，尋找你所缺少的品德�！�

　　為此，他做出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定，不再追求前程，而是回到他人生所應該抵達的地方。人性的反省對于李辰來說還在繼續，每當深夜，李辰都難以入眠，他陷入了為自己平凡的女人對他不平凡的愛而深感內疚與自責的旋渦之中。這種精神活動的廣度深度與精微程度，是生活的質量與品位，是靈魂深處的覺醒，李辰最終做出了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決定，向軍委寫報告，請求退居二線。因為他再也不能失去女兒，那樣，當他解甲歸田的時候，在他精神的世界里還有一片讓他感到溫馨的綠色。

　　《兩代風流》強調內心世界的挖掘，強調靈魂的拷問，那些機智充滿哲理的語言，給人啟迪和溫情的光芒。讀完《兩代風流》不免陷入沉思，對人為什么活著，以及怎樣去愛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似乎有了醍醐灌頂的新認識。我深信，這部小說是思想與人性的美妙結合，是近年來軍旅文學的精品力作。長篇小說的厚重在于長度，更在于深度�！秲纱�風流》意味深長，兩者兼備，但在結尾處寫到了很多人前來歡送李辰進京擔任榮譽職務的畫面，這不是李辰的本意，作者以此情景作為收筆的前奏，雖是對現實的客觀反映，但卻給人以贊美之嫌。如果小說的收尾停在李辰最后一次進入玉美的房間，那字里行間隱含的悲傷就會顯示出無窮的張力，一代風流人物的情之殤也就有了不可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