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交替以來,記者舒晉瑜對演進中的當下文學保持著持續的熱情關注與探究。她跟蹤當代文學,卻不亦步亦趨,她關注文學熱點,依賴自己的觀察、閱讀和判斷,由此確定下訪談對象和課題。從收入《說吧,從頭說起》(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出版)中的部分訪談之中,可以看出她的努力。
讀者期待什么樣的文學訪談呢?重大文學現象的發生,重要文學作品的出版,優秀作家的創作,這些自然是讀者期待了解的;然而,好的文學訪談還應該到達一般讀者到達不了的幽僻之處,給讀者一種“發現”的驚喜,包括對被埋沒的作家、被漠視的作品、被忽略的問題的發現等!鞍l現”依賴于眼光和判斷,甚至某種意義上的膽識了。舒晉瑜的文學訪談,首先便在這里滿足了我的期待。
新時期的文學似乎步入成熟期了。不再有紛亂的旗幟招展,不再有那么多狂熱的口號呼喊,作品的出現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快捷,數量和速度都達到了驚人的程度。在這樣的文學形勢下,一個記者如果沒有自己的眼力,失去了判斷,他就只能跟在大勢下追跑,疲于奔命,人云亦云。那種“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式的評論和宣傳,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產生的。舒晉瑜可貴的地方恰恰是她獨到的眼光與冷靜的判斷。張煒的《你在高原》集中了作家對當代社會、歷史全方位的思考。舒晉瑜在訪談時提出了“這一巨著的出版,在當下浮躁的社會是多么不合時宜”的問題!赌阍诟咴穼懽鳉v時22年,持續的耐力在張煒大約不算挑戰,“但是又如何保持每次創作的沖動和新鮮感,使細膩詩性的語言和飽滿的情感一以貫之?”舒晉瑜這樣向張煒發問,于是也就引出了張煒對職業寫作出現的“職業病”和“精神小康”的平庸性等見解的闡述。
這樣的發現,自然首先要依賴于訪問者的識見。韓少功的《暗示》一問世,就在體裁上引發爭議,有人認為它不是小說。舒晉瑜發現在《暗示》背后,似乎潛伏著論爭的熱烈。她便指出,《暗示》看上去不像小說,更像雜文。而且,她還從韓少功自稱是“文體破壞”的創新之作中,隱約看出了韓少功的很多作品與魏晉的筆記小說《搜神記》《世說新語》在體式上的接近。她還看到《暗示》中指出了知識分子的虛偽之處,實屬明慧之見。
面對舒晉瑜這樣的訪問者,受訪者會被激發,被啟迪,進而生發出連自己也預料不到的高論吧。在受訪者這里,他不僅期待著訪問者提出新銳的問題,他甚至期待著一種挑戰性發問,哪怕這種發問會造成一時的尷尬、語塞。這就要依靠訪問者的膽識與勇氣了。在訪問王蒙時,舒晉瑜從《王蒙的〈紅樓夢〉》(講說本)中,看到了王蒙一貫的汪洋恣肆的語言風格,她緊接著發問:“是否也存在語言不夠節制的問題?”在談到王蒙的自傳時,舒晉瑜看出了在自傳汪洋恣肆的揮灑中、氣勢磅礴的排比句中,“還是有一些刻薄和不原諒”。對于這般質疑,王蒙也表現出了可貴的大度,回答說:“還是自己的修養不到家,有筆下冒火氣的時候,還需要加強學習與修身的功夫!
舒晉瑜的見地由她認真讀書產生,膽識也建基于此。她每次訪問一位作家,事先盡可能把作家的全部重要作品讀一遍,與作家作品相關聯的文學現象、文學思潮也進行全面了解。扎實可靠的文學訪談卻必須由此出發,才不至于浮光掠影。
可以想見,舒晉瑜手上是揣了一張文學地圖的。文學,尤其是新時期文學的山川河谷列布其上,它們的來勢走向歷歷在目,文學史的脈系淵源也隱現其中。不過,舒晉瑜卻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學導游,只把文學“游客”引到熟悉的景點上去,一一指點;她時出機杼,常常會把人導向幽僻佳地,水流花開,便在那光風霽月的妙處。在王蒙的訪談中,她談到王蒙寫新疆的作品,指出新疆的題材是文學史和文化史的一個重要的題材模式,從最早的《穆天子傳》到《法顯傳》《大唐西游記》,直到清代大臣洪亮吉的《伊犁日記》《天山客話》、林則徐赴戍新疆的《荷戈紀程》,王蒙的作品似乎是西行文學題材的延續,但另有一重深刻的意義。這樣追根溯源的梳理,便有了“史”的意義。舒晉瑜實際上已經成了受訪者的一個對話者。由訪問而對話,是文學訪談的一個質的跨越。
讀一些記者的訪談,會忽略了訪問者,而只是專注于受訪者,看受訪者說了什么。讀舒晉瑜的訪談,舒晉瑜構成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她的采訪手記中寫王安憶:“她在這浮世繁華的現代城市中,以細膩飽滿的文字,書寫日常的精致與繁雜!睂戫n少功:“知情人很容易從韓少功的很多作品辨別出經歷、感受、語言等方面的海南元素,哪怕是寫湖南,海南也成了他重要的參照系,成為作品中隱形的‘主角’!弊x著這樣的文字,很自然地就把舒晉瑜文學訪談的獨特性讀出來了,從而認出,這便是“舒晉瑜訪談”了。
(作者為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