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的“宗教皈依”(劉曉閩)

　　寧肯中篇小說《塔》

　　《山花》2014年第2期

　　寧肯在中篇小說《塔》中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特殊的文學人物——譚一爻。他是國內一流的審訊專家、法學教授，司法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參與審訊過不計其數的神秘案件，當然也包括不少被“雙規”后死不開口的高官。對這些人，他都能通過自己的智慧和技巧撬開對方的嘴巴，因而在業內贏得了非常高的聲譽，也被某高級審訊機構的負責干部巽視為摯友。但當譚一爻獲知自己罹患癌癥，將不久于人世時，在選擇離開人世的樣式上，他頗費了一番周折。最后，譚一爻意外發現佛教高僧在他們“諸德圓滿，諸惡寂滅，靈魂離開軀體獲得新生”而圓寂后，身邊弟子要對他們施行“坐缸”，即僧人圓寂坐化的時候可以坐在陶缸里，缸內置好木炭、柴草等，7日后引燃這些柴草、木炭將遺體火化，他們的遺體火化后會出現舍利子。之后，寺院將為其修建舍利塔專門供奉。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甚至拒絕宗教，只相信法律的譚一爻仿佛突然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棄世方式，他想方設法請求寺院方丈讓他“坐缸”，將自己的所有遺產布施給寺院，并在寺院里等待自己的最后時刻。譚一爻還和年輕方丈打賭，他的遺體一定能燒出七七四十九(也是他的享年)顆舍利子，年輕方丈表示，果真如此的話，寺院將為他建造“浮屠”(塔)，以示供奉和永久紀念。譚一爻當然不是大德高僧，但他卻想出了讓自己遺體燒出舍利子的“科學方法”，并為此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就在這時，譚一爻接到了巽的電話，請他“出山”協助審理一個死硬的違紀高官。巽告知譚一爻，他們幾乎用盡了所有審訊方法，但這個關鍵人物就是死活不開口，這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工作進程”，因為對方只要開口，就會順藤揪出他背后更重要的“大老板”。巽為此親自到寺院面見譚一爻，譚一爻卻對他興致勃勃地說起自己如何說服了年輕方丈讓他“坐缸”，同時自己也必須穿上寺里的袈裟接受剃度、皈依等坐化之前的儀式，甚至還有所謂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咒語”。譚預言自己將是該寺五百年來第一個獲得七級浮屠的人。他要巽保證在他徹底“斷氣前”將他送回寺院，否則寺院將不會接受他回來坐缸。

　　譚一爻下山了。在調看了所有視頻和檔案之后，他終于和那個緘默不語、死不開口的居延澤面對面了，胸有成竹的譚一爻對居延澤使用了一個“不是方法的方法”，直接告訴對方自己已病入膏肓，一直在化療，在居延澤確認譚一爻將不久于人世后忽然開口說話了，并且以“傳記”的方式代替沉默，這使得這場審訊仿佛變成了一次人生訪談，居延澤從自己一生走過的路“娓娓道來”， 滔滔不絕；而譚一爻則一邊為自己注射杜冷丁，一邊冷靜、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杜遠方這個重量級人物浮出水面，直到血慢慢地從譚一爻的嘴角滲出。這場對峙是生命對生命、死亡對死亡的角力，沒有勝者卻驚心動魄。譚一爻用最后的意志支撐著自己成為一件活著的藝術品，令人震撼；而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貪腐分子卻被死亡激發出了無窮的傾訴欲，急不可待地抓住最后時刻，曠日持久般地喋喋不休。人的多重性格在這里意外地交匯重疊在了一個空間里。

　　小說最后，巽從容鎮定地把譚一爻送回寺里，譚一爻如愿“坐缸”，“巽最后看了一眼缸中的譚一爻，的確，看上去已經圓寂，非常安詳，完全像剛剛出家的人”。一年后，巽去慈云寺住了三天，每天他都要在一座塔前佇立良久。

　　這篇小說以一個罪案為殼，中間包裹了權力、官場、腐敗、正義、罪惡，還有作者虛構的那片廠房深處的一間白色密室，但這些似乎只是一張張拼圖，當它拼接完成后，呈現出來的已經是另外一個景象……恰如譚一爻變成了一座塔，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最終選擇了以這種奇特的樣式終結一生，成為小說里最神奇曼妙的一筆。想想那陶缸里果然出現了49顆色彩絢麗的“舍利子”時(其實是譚一爻預先將49顆晶石吞到了肚里)，寺院里的僧眾會怎樣驚嘆！或許，身患絕癥的譚一爻所追求的形而上的最后謝幕是他作為一個嚴謹法學家的一次浪漫的精神逆襲，但這注定是他一生中最為獨特的瞬間，他以一種禁錮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超越。那么，充滿哲思意味的《塔》，已遠遠超出了一篇小說的架構和內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