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魯迅文學院第 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有長篇小說《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諾亥》,中短篇小說集《馴鹿之國》《狼獾河》《狼谷的孩子》《叼狼》《克爾倫之 狐》,長篇散文集《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脈》《生命的季節——二十四節氣》《羅杰阿雅》等作品,獲得過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譯介到國外,F居呼倫貝爾草 原,在自己的營地中飼養大型猛犬,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優化繁育,將幼犬無償贈送給草原牧民。
去看風,緣起于與鄂溫克族老師額日泰先生的一次飯后閑談。
多年前,額日泰游歷俄羅斯時途經蒙古國,住在一位朋友家中。一天早晨,蒙古國的朋友提議:朋友,去看風吧。
就這樣,蒙古國的朋友驅車載著額日泰一路前行,穿越草原,直抵肯特山麓,坐在巨石之上,喝奶茶,吃羊肉,看風吹過松林,林中有潛行的野鹿低鳴。就那樣,整整一天。
說的多好啊,去看風。
在這里我遇到一個難題,在蒙語中Salhi harah,確實是看風的意思,而將蒙語譯成漢語,我尚未擁有能力尋獲一個精確的對應詞語進行表述。所以,之前我曾把這件事寫在自己新版《狼獾河》的序中,在那里,我只能寫成《去聽風聲》。
蒙古語,這種歸屬于阿爾泰語系的古老民族語言,因其產生于擁有草原與高山的遼闊大陸,語言中擁有眾多與萬物自然息息相關的詞語,那些詞語在牧人 之中口口相傳,其中的深邃與優美似乎只可意會而無法言傳,甚至無法述諸筆端。在我為剛剛完成的關于蒙古馬的長篇小說《血駒》做調查的時候,我就驚訝地發 現,僅僅是馬匹的毛色,就有將近300余個不同的蒙語單詞,極其詳盡而貼切。當談到白色的馬時,可以擁有多種描述白色的詞語──Dun tsagaan(海螺白)、Undgun tsagaan(蛋殼白)……
我在草原中搜集關于蒙古馬的歷史資料時,多次尋訪巴爾虎牧馬人,那些蒼老的牧人確實會 Salhi harah,擁有看風的能力。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蒙古馬群終日野放,行蹤不定,馬群中的兒馬會恪盡職守地看護自己的馬群,牧馬人一般十來天左右去查看一次 即可。所以,這十來天中,馬群可能已經跑出幾十或者上百公里。每次我們要去尋找馬群時,我都注意到一個細節,那些年老的牧人,只需在早晨出了氈包站在風中 觀看風向,就能夠胸有成竹地預測馬群的方向和距離。一開始我還心存懷疑,但幾次之后,我就不再有任何疑慮,因為每次只需上馬向他們所指示的方向和距離騎 行,必然能找到馬群。
后來仔細想一想,他們這種近似神奇的能力,僅僅是因為終年生活在草原荒野之中,了解自然的微妙變化,通曉馬匹的習性,所以每日查看風向,就足以判斷馬群所在的位置。
這就是Salhi harah的能力。
我的朋友喬旭強,一個年輕得讓人有些艷羨的達斡爾族青年。我注意到,他對痛苦的感知能力與常人不同。后來,了解了他的經歷,也就釋然了。他 9歲開始就在大興安嶺南部森林中生活,因為貧窮所迫,迅速掌握了生存的技術。他在12歲的時候,已經用獵刀在雪野中跟野豬搏斗,在被野豬挑傷腰腿之后仍然 將野豬殺死。他的身體里流淌著達斡爾人強悍的血。日常,他以自己雕刻的一些骨雕和木雕謀生,因其父及三個兄長皆精通雕刻技藝,自幼耳濡目染,又有長達十幾 年的森林生活經歷,有幸目睹北方最后的狩獵文化,形成了他對森林和荒野的獨特認知。他的作品結合北方游牧和漁獵民族民俗傳說及傳統生活方式,隨形而為,大 巧不工,展現出濃郁的荒野氣息和強悍的生命力。但是,他的作品拿到商店里,店家付的費用簡直少得可笑。最近剛剛從另一個朋友那里看到了他的一件在牛肩胛上 刻制的作品,這個朋友以3000元的價格買回。其實這件作品是喬旭強為了獲得最基本的生存資料不得不以300塊的價格出售的。
這個城市中過多的東西已經無法讓他忍受,更多的時候,他愿意向我描述他理想的生活——在叢林深處擁有自己的木屋,每天在木屋中雕刻,帶著獵犬去森林中狩獵。為此,他告訴我,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一定要送他一頭最好的猛犬。
他只是希望回到能看到風的地方。
我曾經跟一個從未進過森林卻天天在談論荒野生存的朋友說過,如果將我、這個朋友,還有喬旭強投入北方的原始森林里,那么,這個朋友也許只能活3天,而我,也許可以活10天,但是,喬旭強,只要他愿意,可以永遠在森林中生活下去。
初冬的一天,我們一起外出,剛剛走到室外,只是聞了一下外面的風,我就隨口說道,“明天有雪!
“當然會有雪,你怎么知道?”他的詢問帶著急于回到遙遠故鄉般的懇切。我怎么知道,我不清楚。我在草原上度過童年,而成年之后,我每年會有很長 一段時間生活在大興安嶺叢林中的鄂溫克馴鹿營地里。我只是知道如果第二天有雪,那么頭一天的風會不一樣,風中會帶著一些含有一定濕度的滯重。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在悄然間也一直擁有Salhi harah的能力。
Salhi harah,對于我,是潛移默化的。
4月中旬,我接到鄂溫克母親芭拉杰依的邀請,讓我陪她一起回到大興安嶺中的馴鹿營地,為小鹿接生。自從第一次在山林中迷路誤入她的馴鹿營地,我 們相識已經有十幾年了。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我被芭拉杰依視為最幼小的兒子,對于我,這是一種誠懇的接納和莫大的榮耀。每年小鹿降生的季節,我都會去山上的 營地,探望那里的鄂溫克朋友。近幾年,芭拉杰依身體日漸衰弱,已經無法在山上的營地里常駐,但每年馴鹿生產的季節,她還會上山。每次,我們總是相約同行, 她愿意坐我的車上山,因為我的越野車更為寬敞。
但因為諸多事宜——講座、領獎、參與新書的設計……這個春天我未能同芭拉杰依一起上山。
我珍惜每年在鄂溫克營地中的生活,在那飛鳥不驚的國度里,小鳥兒會落在人的手上取食,兇悍的雕鸮枯立于樹樁上虎視眈眈地掃視著林間空地,而黃昏,就在營地里,在品嘗加了鹿乳的紅茶的同時,可以聽到夜鷹那如小鐵錘敲打鐵砧般美妙而隱秘的鳴叫聲。
瑣事終會完成,我和芭拉杰依相約6月再一起去山上的營地。
最初,我的電子郵件簽名是“牧風于野”,2013年秋,我去吉林大學做一個講座,在那里,不知道是主辦方筆誤還是刻意,在介紹我的海報上,他們用到了“沐風于野”。
回來后,我將自己電子郵件的簽名就此改為“沐風于野”。
風,來去無蹤、飄忽不定。在這北國的荒寒之地,風卻擁有可怕的力量,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呼嘯的狂風之中,我隨時都在擔心我的房車會被狂風撕 碎,在室外只是眨眼之間我的睫毛竟然凍在一起。我在冰湖上駕風箏滑雪時,突如其來的一股狂風將我卷上高空又隨后拋下,我的胸骨錯位,足足半個月早晨無法起 床。還好,我的猛犬擁有厚重的絨毛,它們在零下40度的嚴寒中可以在冰雪上安然酣睡。
冬天的風,狂暴冷酷,它挾著寒冷而來,能夠摧毀一切。
我開始重新理解風的定義。
風,不可牧放。
當春日到來,溫暖的風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讓積雪融化為潺潺細流,滋潤草原。
此時,更溫暖的風吹來,草原上青草萌發,湖上的冰塊消融,有天鵝棲落。
呼倫貝爾,沐風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