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象力是個不受待見的家伙。
科學領域好像不經常談想象力。據說,他們的時間都被實驗占用了,那些實驗反反復復,枯燥、乏味。我去過幾個科學實驗室,那里面充斥了大量的實驗儀器、海量的分毫不差的數據,確實沒有安放想象的地方了。我去過某農業大學的一個實驗室,那天一只實驗老鼠逃跑了,我參與了對這只具有自由思想的老鼠的圍追堵截。與我一起作戰的老師自稱是動物倫理委員會的成員,他告訴我這個委員會很重要,旨在為實驗動物提供福利和基本的尊重。我問他們會不會給實驗動物發零食,比如糖果。他回答說這是必須的。我很驚訝,在這個委員會里我不僅看到了人道主義,也看到了想象力?墒鞘潞笥袀學生告訴我,這個委員會形同虛設,動物們過得沒有那么好。在這個領域,想象力跟動物倫理委員會是一個下場,它們是被懸置的。在大學里有一種男生叫做理工男。我問讀大二的女兒,理工男究竟是指什么樣的男生。女兒說,他們是刻板、乏味、中規中矩的代名詞。
教育界應該是想象力的倡導者和推動者?墒,有一個來自美國權威機構的調查。調查表明,孩子在學齡前想象力是最好的,高達96%,7歲入學以后發生逆轉,到了10歲時,孩子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只剩下4%。這個數據好像在暗指小學教育謀殺了想象。其實它在告訴人們,想象的退化大概是一個難以阻擋的生理進程。這無疑給教育工作者擺出一個嚴峻的課題,你是參與謀殺,還是盡可能制止犯罪?可是我們能看到,在學校里,想象被定性為惹事的壞孩子,無處容身,就要流落街頭了。
二
我不禁要發問:誰來收留想象?想象的歸屬究竟在哪里?狄德羅這樣說:“想象,這是一種特質。沒有它,既不能成為詩人,也不能成為哲學家、有思想的人、一個有理性的人、一個真正的人!
這段論述提到了想象與哲學的關系、與思想的關系、與理性的關系。而在諸多關系中,他把想象與詩人的關系排在第一位?梢,想象還是要落在文學的身上。也只有進了文學家的書房,這個流浪的孩子才算找到了真正的歸宿。這個孩子投桃報李,成為作家考問靈魂、探索人性、諷喻現實的利器,成就了經典的誕生。
1908年,伐木工的兩個孩子從家里出發,去尋找一只神秘的青鳥。他們歷經千難萬險,最終卻在自己家里找到了那只幸福鳥。這個充滿象征意味的想象旨在探索理想與幸福的真諦。這個想象是否啟發了遠在日本的宮澤賢治。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兩個卓越的想象的呼與應。宮澤賢治在《銀河鐵道之夜》中的想象,深邃程度不遜于《青鳥》。他讓焦班尼在銀河節之夜登上開往銀河系的列車,開始了靈魂的皈依之旅……想象的極限就是這樣被不斷地突破。1942年,人類想象的歷史上發生了一件大事,小王子懷著無比凌亂的心情來到地球,開始了他孤獨之旅的最后一站,想象力在這個年頭沖擊了新的紀錄。10年后的1952年,在朱克曼家的谷倉,一只叫夏洛的蜘蛛在網上織出了“王牌豬”“了不起”“光彩照人”“謙卑”等詞組,想象力為一頭小豬贏得了活下去、并且是體面地活下去的機會,也為想象自身贏得了至高榮譽。這些經典總是讓我們篤信,不管人類的生存境況是開闊還是擁擠不堪,卓越的想象總能深挖或者突破它的局限,對狼狽的現實加以善意的拆補,以此慰藉人類荒蕪的心靈。假如沒有這些想象的滋養,我們的精神世界會是何等的干涸?那定是一派寸草不生、布滿荊棘和沙礫的慘象。
三
今天,是關于想象力的論壇。我把這幾部熟知的經典作品又說了一遍,是想表達對真正的文學想象的敬畏,對粗鄙化的假想加以警惕,并作出基本的甄別。否則,今天的論題,比如保衛想象力啊,幻想文學啊都無從談起。時間會證明,沒有堅實的、卓越的想象作為大的前提,“幻想”也只能是乏力的“幻想”,頒獎也只能是一次華麗的盛宴、短命的狂歡,幻想屋也招不來公主與王子。我曾經反思自己多年前的幻想作品,現在,我都不好意思提起它們。它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具備真正的想象支撐。所以,我總是擔心一種窘態的出現———當我們高舉保衛想象力的牌子時,自己卻露出馬腳———我們自己的想象就狼狽不堪,這才是非?尚Φ。
這個論壇已經兩屆,我欽佩主辦方的眼光,他們把想象迎回來,為它蓋房子,操辦儀式,還給大家發糖。細細想來,這個做法中是否另有一番深意,那就是呼喚真正的想象,防止以另外一種想象去拯救日趨沒落的想象。那么,就含有救贖的意味了。
有野心的作家都不滿足于對現實的簡單模擬,都希望自己邁出的步子大些,再大些。于是斗著膽子把一間乏味的教室掛到月牙上面,并把這個叫做幻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換言之,假如教室里面的想象已經精彩絕倫,就算不把它掛在月鉤,它就坐落在一條街上,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拿不出真正的想象,幻想文學這棵樹不會枝繁葉茂,也長不高,更阻止不了想象在我們這個行當的衰退。
一般的想象無補于事,降低門檻的想象無補于事。
那么,真正的想象究竟是什么樣的?我們能從那些經典中看到真想象的身影。
真想象悲天憫人,關切世界的真相與人類自身的掙扎,永遠站在人性的立場。焦班尼和柯貝內拉的銀河鐵道之旅是何等的莊嚴、深邃,充滿宗教的圣潔,足以讓一些輕浮之作汗顏不已。真想象是痛苦的憂傷的,具有濃厚的悲劇意識,并常常也與真正的幽默結伴同行。小王子懷揣憂傷,游遍各種星球,最后來到地球,只能選擇被一條黃蛇毒死,才得以回到自己的B612號小行星。當我們深切體會小王子的悲欣交集,就會相信想象本身就是一門偉大的藝術。真想象是嚴謹的,甚至是困難的,經得起科學實驗的質疑。懷特花費數年研究夏洛家族,才謹小慎微地同意夏洛在網上織出字母,并披露了蜘蛛會飛的事實。懷特的寫作向世人證明,他的偉大想象來之不易,也經得起那些沒有想象力的人們的質疑。
真想象,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批判的意識,自在的思想,通透的心靈。
于是,真想象與聯想、猜想、胡思亂想、想入非非、想當然……這些遠親近鄰劃開了界限,它得以成為這個族群中的貴族。
(本文系作者在5月8日大連第二屆幻想兒童文學高層論壇上的主題演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