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過了許多晦澀的文論,并注意到這樣的文風還在評論界以及高校學生中蔓延以后,就感到有必要提出這樣的問題了:如何在文學評論中寫出人生的智慧、文學的風采?而這樣兼具智慧與文采的文論風格,其實在當代已經產生,只是沒有蔚然成風而已。
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便是注重人生哲理的探索——從先秦諸子、魏晉名士到宋明哲人、晚清學者,都留下了許多“究天人之際”、“為生民立命”的哲理思考。而在20世紀的思想史上,一次次關于人生意義的大討論(從1920年代的“科學與玄學論戰”到1980年代初《中國青年》雜志組織的“人生意義大討論”、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也格外引人注目。由此可見,在中國人的心理結構中,“探索人生”是根深蒂固的一個情結。只是有的人喜談人生,常常流于膚淺之論,或人云亦云,或大言欺世。人生充滿玄妙之謎,偏偏“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一直到今天,還有不少頭腦簡單的教育者以為可以用一些老生常談的口號把復雜的人生簡單化。相比之下,讀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那些剔發人生妙理、發人深思、促人警醒的議論,讀《管錐編》中那些充滿智慧與啟示的文字,才使人感受到了思想的偉力,感受到智慧與平庸之談的天淵之別。經歷過紛亂世事、滄桑巨變的當代人,在多元思潮沖撞、交融的漩流中,需要的正是深刻的智慧而非浮淺的空談。
所謂智慧,就是能夠洞悉人心的深奧、世事的復雜以及各種主義、觀念、常識的悖論,發現為人忽略的風景。同樣探索人生,哲學注重鍛造各種主義,而文學則側重揭示人生的復雜與不確定性。說“文學源于生活”早已是老生常談,可像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那樣的宏論,依然因為生動揭示了魏晉文人與政治的親密關系,剔發了文學與酒、文人與世道人心等等文化現象的玄妙,就寫出了文學與生活的豐富聯系,可以常讀常新。文學是人學,然而“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還是“非善非惡”或者“亦善亦惡”?文人們從來就沒有共識。佛家講“佛魔一念間”,更能道出人心的瞬息萬變。文學經典千千萬,各執一詞,卻都寫出了人性的微妙與豐富、世事的多變與難以理喻。
常常聽到對文論現狀不滿的議論,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也許是我們對當代文論已經形成的優良傳統談得很不夠。當代文論,不乏閃爍著智慧與文采光芒的寶貴結晶。例如錢鍾書就在《管錐編》中留意“征人情世故”以鑒別迂闊之論與切膚之談。如第一冊中“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視人適見人亦視己”條中就有這么一段文字:“歷代誦說《孝經》,詔號‘孝治’。然而約定有之,俗成則未,教誡而已,非即風會,正如表章詔令之不足以考信民瘼世習耳!(第116頁)約定未必俗成,這一論斷使人想起歷史,想起“禮教”與人生的分離,想起“王道”、“仁政”與周期性動亂的互補,想起究竟是儒教還是道教才是中國文化的根底的爭論……看世事,須注重研究民俗,研究復雜的現實與千變萬化的世態人心,才不至于被空談所惑、所誤!扒惺狼椤、“征人情世故”之類字眼在《管錐編》中多次出現,正體現了錢鍾書知人論世的一個基本原則。同時,這也是錢鍾書解決一些文學疑難問題的一個基本點——一些莫衷一是的爭論驗之以人情世故便迎刃而解了(如“征夫不復與蕩子不歸”條、“心愁而致頭痛”條等)。世事紛擾,才有了莫衷一是的百家爭鳴。錢鍾書探索人生的奧秘,常于百家學說的碰撞交融中洞幽燭微,指出前人的偏頗;在評說千秋功罪中闡發歷史的玄機。儒法兩家,早分涇渭。但君知否:儒生中不乏贊賞商鞅變法之人;法家陣營中人也會同室操戈(“李斯殺韓非而用其燔《詩》《書》之教”,見第261頁)。秦皇焚書,漢武崇儒,看似政見不一,其實呢?“均欲‘禁私學’,‘絕異道’,‘持一統’,‘定一尊’;東西背馳而遵路同軌,左右易位而照影隨形!(第261頁)——或異中認同,或同中辨異,寥寥數語,已見歷史荒誕中的嚴酷、人心莫測中的無情。又,儒道釋三教歸一,已有定論。錢鍾書則別有高見:釋道二家,“始則互相借重,幾泯町畦,浸假而固圉御侮,設蕝分茅,由勢利之竟,發邪正之辨。教宗攻訐,大抵皆然,如爭浴而各夸無垢,交譏裸裎!(第二冊,第503頁)“及夫釋與道鬨,亦各引儒為助,三教間情事大類魏、蜀、吳三國角逐。明末耶教東來,亦復援儒而擯釋……出家人捭闔從衡,遠交近攻,蓋于奉持其本教之寶書圣典而外,枕秘尚有《短長》也!”(同上,第504頁)由那些圣賢的不免于褊狹,可以生發多少關于“真理”與偏見、“神圣”與利益、“是非”與心計的浩嘆!人間許多“是非”之爭,常常與逞強使氣的心態糾結在一起。而只有明了這宗教、哲學與歷史的奧秘時,才能以更加通達、睿智的目光去探索、去發現哲理的微妙、是非的相對了!扒Ч排d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备骷覍W說的彼此攻訐并不能實現一統天下的宏圖。歷史的公正便常常體現在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它可以在轉眼之間就鬼使神差地改變了那些學說的命運,使定于一尊的主流思想頃刻間土崩瓦解,使在逆境中掙扎的支流思想忽然間成為顯學。能從思想的“興”中看出“衰”,從主義的“異”中看出“同”,才稱得上獨具慧眼。更何況還有“人生如弈棋”的古訓在:“以王充之達識,而《論衡》首標《逢遇》《幸偶》之篇;西方考稽名俗者,亦言同感人生中有‘擲骰子成分’!短谩ぜX德》即以人生譬于弈棋之戲”云云(第三冊,第1139頁)。世事變幻莫測,歷史充滿偶然——人的渺小、人的希望、人的豁達,俱寓其中了。
我也很喜歡讀李澤厚、高爾泰的文章,既富有洞見世事的智慧,也常常靈感飛揚、文采斐然。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描述中國美學的發展歷史,文風也寫得美不勝收,已成當代學術經典。高爾泰的許多文章也寫得氣象萬千。例如《中國藝術與中國哲學》一文就常常有精辟的哲理議論,如這樣的發現:“產生于憂患意識的快樂必然伴隨著沉郁和不安,產生于憂患意識的痛苦必然具有奮發而不激越,憂傷而不絕望的調子。而這,正是中國藝術普遍具有的調子”;“流行的觀點認為中國的藝術是消沉的,避世的,退讓的,我一直不敢茍同。我認為恰恰相反。在漫長而又黑暗的中世紀封建社會,中國藝術很好地表現了處于沉重的壓力之下不甘屈服而堅持抗爭,不甘沉寂而力求奮發,不同流合污,而追求潔身自好的奮斗精神!边因為高爾泰熟悉古代詩詞、畫論,文中常常信手拈來,使文章處處散發出濃郁的詩情畫意、澎湃著洶涌的生命激情。這是散發出濃郁“中國氣息”的好文論。
已故文學評論家胡河清擅長以中國傳統神秘文化話語解讀當代文學作品。他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入研究使他那些解釋當代文學現象的文章既古樸又新穎。他曾經這么表述過自己的文學觀:“文學對于我來說,就像這座坐落在大運河側的古老房子,具有難以抵擋的誘惑力。我愛這座房子中散發出來的線裝舊書的淡淡幽香,也為其中青花瓷器在燭光下映出的奇幻光暈所沉醉,更愛那斷壁頹垣上開出的無名野花。我愿意終生關閉在這樣一間屋子里,聽潺潺遠去的江聲,遐想人生的神秘。然而,舊士大夫家族的遺傳密碼,也教我深知這所房子中潛藏的無常和陰影。但對這房子的無限神往使我戰勝了一切的疑懼!边@樣的文字,如詩如畫,意境玄遠。在談及自己的知識儲備時,他談到了《莊子》、古典詩詞、《黃帝內經》、佛典,還有《周易集解》——他特別談到自己與這部書之間的深刻緣分:“我一下子就被這部中華民族文化寶典的神異氣氛吸引住了。并且預感到,也許我與這部古老的圣書存在著某種宿命的緣分。大概它就是我的文化星座的所在,將像北斗一樣燦爛的星光照耀我的一生歷程!(《靈地的緬想》,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他的《賈平凹論》就是這樣一篇以《周易》解讀賈平凹小說的佳作:從賈平凹姓名的拆字妙解(“平凹”有“陰陽”之意)到“在金狗與小水的名諱里,也藏著《周易》文化系統的密碼讖語”的發現,從對《白朗》的星象解釋到對《古堡》悲劇有違《周易》真義的文化剖析,從對《人極》中農民修智的局限性分析到對《浮躁》中韓文舉深得“易理精義”的闡釋,都在賈平凹研究中別開生面,也與賈平凹鉆研神秘文化的深厚素養相對應。文章的最后,他表達了對東方神秘文化的認同:“現代主義所描繪的精神文化景觀,還遠遠不能達到《周易》文化系統那種精微知幾的實驗現量效果……當文學真正達到與東方神秘主義的同步操作時,就會顯示一種‘青青翠竹,皆是佛性,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的神性境界!(同上)這樣的境界,玄遠而神奇,是與西方的批評話語判然有別的。
此外,我也很喜歡趙一凡的著述。他的兩本《西方文論講稿》(一本《從胡塞爾到德里達》,還有一本《從盧卡奇到薩義德》)梳理西方文化思潮,卻能夠寫得深入淺出,妙語連珠,引人入勝。請看一段介紹拉康的文字:他“既熱衷鏡中幻象,又迷戀母子情深。他那番搔首弄姿的模樣,令人聯想蘇州評彈中的旖旎風光……”(《從胡塞爾到德里達》,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326頁)可謂精練概括,也妙趣橫生。再看評點哈貝馬斯的一段文字:“老哈擔心不無道理。但我要告誡各位:此人閉口不談發展中國家。他一心要維護的,只不過是當下歐美國家的合法化權威”,“因此便有第二思考題:中國人如何平衡自己的‘規范與自由’?”(《從盧卡奇到薩義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733-734頁)對西方思想權威的論段發出不同的聲音,不僅需要清明的理性,而且需要對“中國問題”具有清醒的洞見。
信手拈來幾例,已見當代學者在繼承前人遺產的基礎上進一步建構中國學術思想、追求中國學術氣派上取得了不容小看的成就。這方面的經驗,值得好好總結,尤其是在追慕西方理論晦澀之風、人云亦云之風已經泛濫成災的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