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一封由山西坡子街20號發出的信件一路輾轉經《大公報》編輯部,轉寄給了巴金先生。那時,巴金的“愛情三部曲”之一《家》擁有眾多讀者,其中就有山西寧武趙氏的17歲少女趙梅生,筆名“黛莉”。
在《尋找巴金的黛莉》一書中,這些曾經被黛莉藏匿在“趙公館”老宅房梁頂棚上的書信,機緣之下被發現,人們也由此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巴金,當然還有一段跨越七十余年時光的故事:書信里的黛莉是個年輕姑娘,而等作者趙瑜經過多方打探見到黛莉本人時,黛莉已經是一位耄耋老人了……
時光退回到七十多年前,在山西坡子街20號,養在深閨的黛莉甚愛讀些文藝作品:她讀鄭振鐸的《向光明去》,也讀劉師復、茅盾等人的書。十六歲的某一天,她讀起了《家》,此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巴金的其它作品。于是,鬼使神差般,一個文藝少女給自己喜歡的大作家寄去了信,本以為石沉大海,沒想到,大作家很快就回了信——
“你在十六歲時讀了《家》,我知道你會喜歡它,因為那主人公是一些和你同樣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顆純白的心,有一個對于正義的信仰,愛一切需要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
“你說你認識琴,我想大概你在琴的身上看出了你自己的面影。你姐姐也是的。不要說你沒有機會看見琴,你自己也許就是一個琴。琴有她的弱點,但是合于人性!
在第一封回信的尾聲,巴金還謙虛地寫道:“不要‘崇敬’我,我是一個極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氣!碑敃r的巴金三十余歲,奔波在理想中,雖有激進之火花,但一旦對待到讀者,他則呈現出“溫情柔美”來,即便在忙碌中也抽出時間給讀者回信。巴金的真誠細致,絕非一時心潮襲來,此刻,他正將一種信仰鄭重地傳承。
接下來的幾封信中,巴金勸告黛莉,“你不要老是想到犧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個十七歲的女子,也該過些快樂的日子!彼ㄗh黛莉不要錯過學業,也要享受些快樂生活。巴金和黛莉更喜歡在信中探討文學,他們討論左拉的作品,尼采的超人哲學,討論淑英的結局……巴金還不時給黛莉郵寄書籍,《文學季刊》、《我的路》等,可這樣的交流中斷在了抗戰前夕……
抗戰后,巴金堅定地同文化戰士們并肩救亡,山西的黛莉也毅然選擇了同《家》里的進步青年一般:與大家庭決裂。戰爭中斷了他們的書信往來,他們的人生從此走向了另一階段。魯迅說,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中國女性,獨行最難。黛莉不像林道靜,能最終投身到熱火朝天的革命中去,她對世事所知甚淺,她孤單一人、磕磕碰碰。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黛莉接受了家族親友的幫助,倒也不至于顛沛流離。書中有一段小插曲,黛莉訴說汾陽之困時,引發著作者趙瑜聯想到了另外一位地主之女,董邊。董邊和黛莉是同一代人,她們的人生經歷多有相似之處:同為省城讀書女,同樣在太原淪陷后同樣流落到臨汾,同樣有犧牲報國的拳拳熱心,卻在人生路口上偶然分離,進而人生境遇大不一樣。
黛莉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愛情,懷孕數月時,方得知對方是一個有家室之人。黛莉身上有琴的影子,只可惜對方并不是覺民。1950年,黛莉帶著女兒小趙健奔赴西安,憑借著會計技能,養活著自己和女兒。在特殊的年代,她仍舊喜愛穿著旗袍和絲襪,喜歡穿著整齊逛逛百貨公司,種種這些特質讓她被人們視為“女特務”。
趙瑜苦苦尋找的黛莉,某些方面也恰如琴表妹一般,黛莉的人生軌跡或許也正是“琴”那樣的女子在現實中的命運!都摇分械那俦砻帽榷喑钌聘械拿繁斫銏詮娪赂,比青春俏麗的鳴鳳大方端莊,比善良的瑞玨幸運,而黛莉亦如此,她似乎總能得到親朋故舊溫暖貼心的照拂?蓵汹w家的其他人可就沒那么幸運了,那位可能知曉黛莉身世的趙瑾,他也是趙家的后人!霸诔顷P街道和搬運社里,他甚至都干過。修鞋、修車、拉板車運輸,吃盡了苦頭,人下人哇!”倒真如作者所言:“百年滄桑事,深不可測人”。
幾封珍藏已久的書信,用殘留的筆跡與墨香,見證了那個時代作家與讀者的精神互動。他們沒有引人遐想的曖昧,他們是一對陌生人,因書結緣,因信相識,這兩顆寧靜的心靈在文學的對話中相遇,也才在歷史回響中留下了溫暖的記憶。
黛莉不是名人,她只是巴金眾多讀者中的一位。然而所幸趙瑜得到了這幾封書信,連帶著歲月的氤氳和巴金鮮活的文字,經過作者的數次奔波走訪,這位知識女性,曾經的“娜拉”“琴表妹”才終于為世人所知。她確確實實就是當年那個信仰著巴金式理想的大家閨秀,也許正是這樣千千萬萬在歷史鉤沉處或明或暗的女子,構成了民國知識女性的底色吧!
今年恰逢巴金先生誕辰110周年,僅以此文獻給巴金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