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是一個復雜的年紀。女孩開始步入她的少女時代,然而孩子的蛹衣尚未完全褪去。細密的思慮像新發的枝椏,氤氳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憂傷。但這憂傷還不至于沉重到將枝椏壓斷,孩子的靈動賦予了它一種輕逸的特性,質地近乎是透明的,就像天空中最隱約的一朵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著,幾乎不可能描摹出它的形狀。所以屬于這個年齡的珍貴而微妙的情感,總是稍縱即逝的,并且消失得不留痕跡。
凡子無疑是格外敏感的女孩,她用心地去感知著那些心情的變化。同時,她又有非常難得的理性,可以讓自己從那種浸沒的狀態里跳脫出來,隔開一段距離去審視它們。那些瞬剎間的情感,被她視作璀璨的珍珠、耀眼的水晶以及灼艷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她將它們串結成珠鏈,編織成花環,存放進自己的妝匣里。一切自然而然,如同蜜蜂造蜜,似乎是出于一種本能。她毫無炫耀之心,甚至沒有分享的意愿。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然而有一天,妝匣偶然被打開,當那些細軟呈現在大家的眼前的時候,我們不禁驚訝于它們的光芒奪目。精巧、特別,引人入勝……一種慵懶的、漫不經心的天賦與才情展露無遺。
收錄在《風般飄過》中的詩,既有現代詩,也有古體詩。對于我們這位年輕的作者來說,這種文體之間的轉換好像絲毫不費力氣。更多的時候,文體的選擇并不摻雜技巧方面的考量,她只是將它們視作承載情感的容器。不同狀態的情感應該用不同的容器來盛放。陶罐與瓷瓶,各有各有的好,各有各的美。該選擇哪個,我們的作者顯然得心應手。古體詩婉麗、幽邃,現代詩明艷、清洌,它們就像兩個不同的房間,點著不同的燈,擺著不同的花,燃著不同的香,有著不同的氛圍。然而,這兩個房間又是比鄰的,可以打開窗戶讓空氣對流,——我們在古體詩里能讀出一些現代氣息,而在現代詩里又能找到幾分古意。古意與現代氣息很自然地融為一體。所以將這些不同文體的詩放在一本書里,讀起來也覺得很自然,沒有絲毫的突兀。
正如現代氣息與古意的并存和交融一樣,在這些形式多樣的詩里,——幾乎每一首,我們總是能感覺到一些彼此矛盾、互相對立的特質。這種奇妙的現象當然與所處年齡的狀態有關,不過也是作者身上天性的呈現。她的顯耀才華正是植根于這樣復雜的天性的。質樸與華麗。理性與抒情。疏離與沉浸。滄桑與純真。稚拙與精巧。它們的并存和對峙構成了詩歌內在的張力。悉心甄選的詞語靈巧地在這些對立特質之間跳躍,創造出奇特的語境,而詞語本身也被賦予了巨大的力量,常常會有讓人心頭一震,微感驚愕的感覺。如何能讓一個詞語發揮出它最大的、并且是全新的效能,顯然已經成為作者開始思考的問題。如果說,在詞語方面,作者已經開始有了一些自覺性,那么在節奏方面,作者則完全是出于本能。如何停頓,怎樣轉折,什么地方終止,都是憑借直覺來做判斷的。令人贊嘆的是,在大多數時候,它們都顯得自然而準確。重復也是作者多次用到的修辭方式,在其中我們同樣能感覺到對韻律的控制,然而又不僅僅是流于形式表面,它同時使情感表達得到升華,有一種悵惘、囈喃的感覺。
鮮明的、令人難忘的意象常常是詩歌的靈魂所在。在這本小詩中,有些意象反復出現。比如“夢”!皦簟庇髦傅囊苍S是飄渺的情感,也許是致幻的體驗,又或者是一切無法抓住的美好事物。然而,在這些作者最初創作的詩歌里,“夢”可能是更大的東西,它也許就是詩本身。正如詩人保羅。瓦雷里所說的那樣,界定詩的世界與夢的世界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就是說,做夢與詩在我們心中形成、展開、最終消失的過程很像,“它們都是不穩定的、變化無常的、不由自主的、易消逝的,我們會偶爾失之,正如我們會偶爾得之那樣!彼,當“夢”的意象一次又一次出現,作者似乎是在邀請讀者走進她的“夢”里,而夢境即詩境,
其實也是她此刻所處的創作狀態。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夢”的意象顯得格外特別,充滿感染力,帶給我們一種強烈的代入感。這些詩里還有許多別的意象,它們和“夢”一樣,對描摹外部世界不感興趣,都是向內的,指向作者本人的。事實上,通過這些意象所傳達出來的那種“將世界隔絕在外,完全無視它的存在”的姿態,或許正是這些詩的一個迷人之處吧。
我猜想或許要到很多年以后,凡子自己才能真正意識到這些心情的細軟是多么珍貴的財富。對于現在的她而言,創作的過程或許比這些詩歌本身更有價值。不過對于我們來說,能夠讀到這樣一些神采飛揚的詩作,能夠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夢”的狀態,實在是非常美好的經驗。
那么,你準備好了嗎,現在就打開凡子的妝匣吧——
后 記
時光就這樣倉倉促促地向我閉合了,甚至還沒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就在草葉遮遮掩掩下完成了一個階段的成長。以至于那些曾追逐過的一切,曾迷茫過的一切,曾害怕過的一切,就這樣又輕又緩地消彌在了彼岸,而我也并沒有在夢境中絮絮低語了。
十二月,一直蓄著的長發紛紛然然離去了。漫漫長路從未看到過盡頭。遠山隱在畫中,樹勾引的離愁微逝。我幽長的內心已輕緩的飛離了,在一個無星的夜,去往遙而不遠的別處。
風帶著甜沁的味道,混合著雨露。我逃避了十二月,教室,蒼白面孔。我害怕著無可捉摸的歡笑、剔透的音顏。在這樣于我所厭的冬時。無雪。那一段時間究竟怕什么,已成了亙古的疑問。成長?抑或停滯?沒有人可以洞悉。也許是一種復雜的情感:混合著對成長的恐懼、迷茫;對畢業分離的憂郁,對無處訴說的寂寞,以及因考試而被迫停止小說寫作的郁悶……所有感覺一齊迸發了。這即是本書的緣起,一段沉抑的時光,一種難言的無奈。
最開始接觸的是古詩詞。有一段時間對宋詞產生了無比狂熱的迷戀。猶記當時我日日拿著一本縮小版《宋詞》暮暮不倦地讀,完全發自內心地去背。感覺泉涌著淹過心田。在學校的課桌上,我激動萬分地填“如夢令”,那時不知平仄規律,只憑感覺比照著李清照的《如夢令》琢磨出平仄,然后才得開始創作,“西樓瀟瀟雨歇,云雁故居依舊”,便是如此誕生。那時為了一瞬的感覺是如此不顧一切,如今想來,不禁莞爾。而后又填了一首“蝶戀花”,亦是用此辦法創作出來的。
《紛然顧盼》是我最喜愛的一首七言詩。那一刻孤寂之感如花綻放,以最芬芳的香氣、最火熱的綻放來迎接一切,然而結局,傲骨挺勁的花,落得“我自紛飛我自殤”。至于本詩的詩題,在寫完全詩后不知如何劃過腦海,自然而玄妙地誕生了“紛然顧盼”這四個字。如今用指腹輕觸摩挲著,從唇角流溢而下,亦蕩著一股華美凄婉的感覺。
有一次無意翻開一本泛黃的《朦朧詩選》,為書中語言的感覺沖擊得無法自已。這亦是第一次接觸現代詩,而那一直積蓄的情感順著這條清渠自然地向前奔流而去,《帶著你的手》《樹影》《在夕陽里》等便是這最初的作品。那時,本以為這些都是片刻的情感,將很快隨風而逝。但是它沒有。那些儲存著神秘力量的感覺不斷澎湃,無數的感覺溢滿了我的身體,其實那個時候從未想像過這些詩會組成一本詩集,我僅僅在抒發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癡狂。那段時間沒有未來,空間與空間沒有縫隙。這是一種本能。
在一個月亮圓而陡峭的夜里,對于在這幾片紙頁上的詩懷了難言的哀愁。它們這樣飄零的命運,沒有歸宿,像揚起的嘴角終會落下,像所有的一切終將風般飄過。于是我選了一本酒紅色的燙金本子。但從未想過那個本子在將來的一段時間會和我骨肉相連,難舍難分,并譜寫了我的一段青澀歷史。它承載了那些飽含情感的語句,它被賦予了生命,我一直能感受到它的處境,而它亦以一種別樣方式撫慰著我。
于是我的詩們,從換上本子的那一刻,得已延續,得以存活。而這是我永遠值得慶幸的。
再之后便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深深地沉溺在了這樣一個只屬于我的世界之中,并為之傾到,為之做任何事。那段時間,一切從未間斷地離間我以及我的詩們,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是永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隔我們靈魂間的交流的。因此一切并未得以離間。那時是在課堂上,窗外的一切如此憂郁,不知為何,看著亙古不變的天空,那一刻我突然像被什么所觸動,于是《無題》就這樣誕生在了無奈中。那一刻終歸是興奮的,靈感被我輕巧地捉住了。我從來不知道靈感這一玄妙不可言之物是多么重要,它是感覺中的另類,不可捉摸。所以一旦它長著翅膀飛走了,就再也不會回頭,你只能看到它的背影越來越小,直到不見。我從不愿放棄它。在迷茫的歸途,它永遠是一束不滅的光。所以縱使一切都在離間著,不管在哪里,在路上在課上在夢中,我永不會放棄。
如此充實豐滿的生活,包裹著無與倫比的激情色彩,而那些蒼白的臉孔,緊張的氛圍,沒有陽光的教室,都離我很遠很遠。我亦再未迷失在筆飛速觸及紙的聲音中。
后來,那種感覺達到了頂峰。因此在這期間的作品猶為的多,《贈別》《躲》《門口》《塵!返扔涗浟宋夷欠N澎湃憂郁的感覺。然而在釋放自己的同時,有一些離我很遠的東西跳躍著。我一直放縱內心,其實釋放的是一種氣氛。這從未代表一種消極。我知道我是一個小學生。自從釋放過那種氣氛后,我排解了緊張而因此更加努力地去學習,六年級上學期結束,那個無雪的一月,我又一次考出了好成績。
當然,生活是充實的,也是勞累的。這樣一種邊學習邊寫作的生活幾乎壓垮了我,而那些引起緊張迷茫的各種因素也快消失了,它們隨著考試的臨近漸行漸遠,它們知道我將不再需要它們了,所以一個一個地伴著這個童年的閉合,伴著一場小學的戲,伴著許多許多閉合了。幕布輕緩拉下。
那段時間,我開始漸漸發覺了靈感的殆盡,我害怕與恐懼著它們終將離去。因此,《而》《看荷》《水珠》等作品紛揚落下,這里到底包含多少無盡的恐懼,直到現在我亦無法知道。我反抗著這種消彌,恐懼地憂傷著。但無濟于事。它們還是輕緩地去了。
那時候,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我不能永遠滯留在這段小時的歲月,前面還有那么多,還是如此繽紛。所以,別無殤。
感覺真的消彌了。無能的淚水兀自離去,紙鳶隨風走失歲月。
如今再看這些文字,發現故事已經離我遠去,而那種澎湃洶涌的感覺依然蘊藏在詩里的每一個字中,它們永遠泛著漣漪,羽化成一段往事。
在此亦要感謝我的父母。是他們一直默默地支持著我,給我鼓勵,猶記得,媽媽說:感覺來了,你可以放下一切學業,抓住它,記錄下來;而爸爸,有段時間天天和我比著背宋詞……因此,才有這本詩集的誕生,才有如今的我。
……
我懷念這樣的時光,雖然它已風般飄過。
趙若凡
2014年3月8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