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世紀之夏的浪蕩子們》 (德)弗洛里安·伊利斯著 譯林出版社出版談到1913我們會想到什么?自然而然:1914。因為這一年發生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世界范圍內的戰爭。不過如是措辭,難免予人一種印象:仿佛1913只是通向1914的一個看似無法繞過、實際上又是可有可無的注腳。這種條件反射式的思維見諸許多關于戰爭的文本,比如德國小說家君特·格拉斯的《我的世紀》,或者英國思想史家彼得·沃森的《20世紀思想史》,它們作為檢視和反思歷史的作品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但另一方面,是否人類所有活動,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思想……都齊刷刷地擠在同一根獨木橋上,就是為了導向最終的戰爭呢?
德國文藝史家弗洛里安·伊利斯的《1913:世紀之夏的浪蕩子們》,顛覆了上述歷史觀。作者稀釋了傳統歷史書寫中占舉足輕重地位的政治和經濟元素,而濃墨重彩于文學、音樂、繪畫、舞蹈、建筑、時尚、心理學、自然和社會科學,賦以其獨立于政經元素的重要意義。而在具體架構上,伊利斯更是匠心獨運,在整合、組織非虛構材料時,大量使用虛構小說的寫法,使形式和內容完美融合,再造了百年前那個激蕩中埋伏隱患、稚拙中孕育成熟的,戛戛獨造的1913。
在作者眼中,1913年的奇跡是由“浪蕩子”們鑄造的。所謂“浪蕩”,即是對傳統、既有、人們不假思索欣然接受的,因而也是缺乏理性批判的事物的“逆反”。這種“逆反”,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更是文藝、道德和政治上的。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一年發生了什么吧:
由馬蒂斯、畢加索和杜尚領銜的“軍械庫展”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掀起了先鋒藝術的狂潮;音樂家斯特拉文斯基離經叛道的《春之祭》引發了巨大的騷動;榮格與他的老師弗洛伊德宣告決裂;卓別林簽下了電影生涯中的第一份合同;托馬斯·曼將他對年輕男孩難言的愛寫入《死于威尼斯》,他的哥哥亨利!ぢ鼊t在《臣仆》中向德國人的“奴性”開炮;資本主義“盛世”之下斯賓格勒在寫《西方的沒落》,弗吉尼亞·伍爾夫將她初萌女權思想的第一本小說《遠航》寄交出版社,D.H。勞倫斯出版了日后幾度遭禁的《兒子與情人》……彼時戰爭正捂在巴爾干半島一觸即燃,而巴黎、柏林、慕尼黑、維也納則作為歐洲現代藝術思想的重鎮,輪番上演著一連串具革命意義的好戲,“這里的戰斗圍繞著無意識、夢幻、新音樂、新視野、新建筑、新邏輯、新道德展開”。
要描寫如此紛繁的內容,單線敘述必然無法窮盡其中的奧妙。因此,作者選擇“編月體”而非“紀傳體”,來呈現這段歷史。在他筆下,所有事件均以片段化、剪輯化的方式,齊頭并進、互相獨立又彼此“鏈接”,編織出一副光怪陸離的現代派風貌。他不止一次,如魔術師般信手就在同一主題項下捏起不同事件、串起不同因緣而游刃有余,而他在敘述中“無縫”雜糅客觀史實、新聞報道、書信、日記、文札的寫作方式,更為文本添上了無窮的魅力。
作者還擅長在同時同地嫁接起不同人的生活與命運,使該時該地充滿一種舞臺劇式的、機鋒十足的效果。比如的里雅斯特,這座位于地中海的港口城市,于1913年9月14日迎來了三位巨匠:卡夫卡因出差逗留這座城市,詹姆斯·喬伊斯在此做教師,“日復一日地埋首于《尤利西斯》的先期研究”,正從羅馬向維也納進發的羅伯特·穆齊爾也留宿該市!拔覀兛梢韵胂笠幌,這些人在繼續旅途之前,在下午晚些時分是如何坐在港口邊喝咖啡的”。文藝之外,作者的移情大法也將點燃讀者更多的“想象”:是年1月,流亡的革命者斯大林、不得志的藝術家希特勒曾在奧地利美泉宮公園溜達,作者揣想他們是否曾“禮貌地打過招呼,脫帽致意”;幾步開外,正趕去上班的帝國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于扈從簇擁下顯得老邁、孤獨,“他一直未從心愛的茜茜公主的離世中走出來”……這些細節,作者寫來全然不動聲色,而聲色自是躍然紙上,讓人頓生造化弄人,乃至驚悚錯愕的感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浪蕩子”們作為創造了1913奇跡的主角,不論其忠奸善惡,都是作者關注的對象,換言之,作者對溫情脈脈的舊事物、舊道德,表面上不置一詞,實際上是不屑一顧的。值得一提的是,“浪蕩”意味著擺脫成規的自由,不僅是創造,還是批評的自由,須知,創造與批評皆是同一事物的兩面。這就可以解釋,作者在描寫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引發的騷動時何以如此巨細靡遺。斯特拉文斯基的支持者與反對者在劇院中打起群架,爭奪《春之祭》的闡釋權和評判權,以至警察出面才沒有釀成流血事件。百年后的我們恐怕難以想象這樣的場景,相對于今天的觀眾,當年的觀眾似更有積極主動的參與性和更為獨立的鑒賞力。好的作品,從來都是經磨礪而來,正如1913,是從巨大的爭議中誕生的。這巨大的成就,就有蕓蕓俗眾的創造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