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失樂園》,電影先于原著。原著和電影的高度契合讓我驚訝了一番。而后除了覺得美,不太明白的是男女主角為什么一定要去死——這不是眾叛親離地在一起了嗎?
凜子與久木殉情前的最后一餐是水煮芹菜。在白雪皚皚的山間,無名客棧的餐桌上,一對中年男女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畫面很穩地端著,那平凡又溫婉的色調是日本電影獨有的美學。然后,鏡頭一偏,一株綠得幾乎妖冶的芹菜躺在水中,暗暗提示,驚心動魄的事即將發生。
再過一會兒,電影《失樂園》就要結束了,這對出軌的中年男女吃過芹菜,飲過茶,散過步談過心,就在雪中相擁而死。
我看《失樂園》,電影先于原著。原著和電影的高度契合讓我驚訝了一番。而后除了覺得美,不太明白的是男女主角為什么一定要去死——這不是眾叛親離地在一起了嗎?為什么不就此開始享受人生?當時我很年輕。我把它歸結于日本文化中莫名其妙的自毀傾向——美到極致便毀滅。如燃燒的金閣寺,如《千紙鶴》中碎掉的茶杯!叭毡救司瓦@樣!蹦菚r我對自己解釋。后來才知道,渡邊淳一說過,年輕人讀不懂《失樂園》。
《失樂園》不是一部我會時不時翻出來重看的電影。它很美,但又薄,又喪。這樣的東西我得繞著走。只是隨著年紀增長,我發現我會時不時想起這部電影中的一些畫面和對白。
“我愛上你正經中的放蕩!本媚緦C子說。凜子回答:“我愛你那不能自制的淫蕩!辈坏街心,不在紅塵里穿行過,不會明白這其中的無奈與瘋狂。凜子的端莊下面暗涌著博大的動物性與母性,仿佛火與水相加變成了沸騰的血,那是何等的嫵媚。養父的葬禮之后,穿著喪服的她在街道上狂亂地跑,跑向情人的懷抱,跑向一次媾合。畫面是黑白的,晃來晃去,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被愛欲打倒。
或者讓溫泉藏起他們的裸體。讓露在水面上的雙眼久久相互凝視。肉體在水面下抵死纏綿,蒸氣緩緩地上升。
這些不需要重溫的畫面往往隨著“失樂園”三個字還魂,讓我悵然若失。不知道何時我明白了,久木和凜子只能去死,也必須去死。不是殉情也不是殉美,也不是“面對所有報應”,而是當他們明白,既然快樂地一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那么就非如此不可。
渡邊淳一62歲那一年寫出了《失樂園》。15年后,我在北京見到了他。隔著語言和龐大的會議桌,我沒法跟他深入地交流什么。我握著筆記下了他的一些雋語,比如“職業女性更性感”,或者“婚姻不是純愛,出軌才是純愛”。句句都能充當一個不錯的標題。那篇稿子最后寫成什么樣,我忘掉了。只記得他當時是來北京宣傳新書《女人這東西》。新書我翻了翻,在他以聰明和大膽著稱的情欲系列叢書中,那是大家會非常喜歡引用的一本。
2014年,在一次旅途中我用KINDLE讀完了《魂斷阿寒》。這部小說以渡邊淳一的初戀為原型,很青春,很殘酷,當然也有渡邊那日式的、不帶腥味的情色風格。我關上KINDLE,想起《失樂園》紙質書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想起電影的結尾,久木和凜子說著話,彼此對望時還帶著一絲羞澀和期待,然后手牽手漸漸走遠。而后一切歸于白。我想起他們的最后一餐,溫潤、碧綠,在白雪中充滿希望,好像還有許許多多明天。
見到渡邊淳一的那次我問他,《失樂園》是出自您的個人經歷嗎?他笑而不答——現在想起來,我應該問問他關于那根芹菜。
□葉三(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