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戴來沒有重點。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她的重點是,老是抓不住重點。
戴來寫作最旺盛的創作期,是在她懷孕以及帶小寶寶的那幾年。通常女人們在這個階段,會完全放棄外部世界,腌漬在日常事務中,抓狂和抑郁變成情緒主調;戴來顯然不是個通常的人,她在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奶瓶尿布中間游刃有余,把日常生活烹制得有滋有味兒,調理得井井有條,還能行云流水般地寫小說,長中短篇,既有質量又有數量,文袖一時間舞得風生水起,讓文壇前輩后輩都對她寄予厚望;幾年之后,孩子上幼兒園上小學進而初中高中,戴來有了大把時間,卻沒有花在電腦上大展鴻圖,勾畫她的文學世界;她把雙手揣進兜里,閑似庭前老樹,淡成天上云朵,不疾不徐,不慍不喜。這期間她參加了魯迅文學院和上海作協的作家高研班,高研的結果是,寫得越來越少了。
沒重點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沒野心。戴來的寫作任性隨意,小說題目通常起得稀里嘩啦,《亮了一下》《甲乙丙丁》《對面有人》《給我手紙》,別人沒嫌棄呢,她自己還就不耐煩了,耍起性子來,《要么進來,要么出去》《別敲門,我不在》《把門關上》,雖然不耐煩,但她也知道,寫作無論怎么樣,已經是一種宿命,所以,《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得《將日子折騰到底》,還得《練習生活練習愛》。
作家戴來最讓人贊賞的部分,是她有本事把日常生活中的湯湯水水料理得妥妥帖帖,在一般女作家們孤芳自賞、支離破碎的生存層面里,戴來是華麗麗的,自由由的,筋筋道道的,她對日常生活的融入是徹底的,不留后路的;她沉浸,卻形散而神不散。她的隨和閑適中間,有骨有刺,輪廓分明,畢竟,她不只是戴來,她是作家戴來。戴來把生活中的糾結、失望、無奈,以及愛情、溫情、親情放進了小說里面,編織著家長里短、兒女情長或者情短的故事,她的小說很少關乎自己的痛癢,她沒有訴說自己不幸的習慣;她倒是總有份溫存的心思替別人擔憂,在她落筆之處,那些細密微小的起伏,那些波瀾壯闊的心思,都是為人代言。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強調這種疏離,她擯棄了女性作家天然的洞徹幽微的優勢,經常以男性身份出現在小說里面。這種性別視角的切換,體現了戴來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不偏不倚,不動聲色,不以物喜,亦不以己悲。
戴來是這么樣的冷靜,這么樣的散淡,她才懶得費神去找中心思想呢,無論生活還是寫作。她的中心思想永遠在當下,在此處,那些她想看到的人,就是重要的人,那些她想聽到的聲音,才是天籟。她的獨立、思辨、立場、態度被穗絲和葉片層層包裹著,很容易被熟視無睹——這種效果是她想要的,她不喜歡被人了解——但總有那么幾個人,知道在那些裹藏之下,籽粒玲瓏,飽滿多漿。
說來說去,仿佛戴來是個思想家,她當然有思想,她的思想是居家的,家居的;而她的家和居,有著魔法屬性,忽大忽小,寬起來可以跑馬,窄起來可能就一根繩子粗細。她把文學營盤隨手放在了家和居里,要么進來,要么出去。
戴來是決絕的,也是隨遇而安的。就像她講的段子,一個男人窮困潦倒,連女人都沒有,無奈去算命求示,算命先生說,你前半生諸事不順。那男人非常期待地問,那后來呢?算命先生說:后來,你就習慣了。在文學圈里,戴來段子多是著名的,她的段子頗少吊詭,但,F奇思。去年的一次筆會,她很認真地問我,有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我說,先聽壞的吧。她說,以后我們只能吃狗屎了。她的表情相當嚴肅,接著用安慰的口吻說,好消息是,狗屎到處都是。既使講段子,戴來也不是那種重點的、熱點的、中心的,她是查漏補缺的、平易近人的,又是言之有物的。事實上,能把日常生活寫好的作家殊為難得,不光要有沙里淘金的本事,更要有于腐朽處種出蘑菇的能耐。蘑菇還要看著堪比花朵,吃起來味美多汁。
作家當然是要靠作品說話,作品是重點,但作家的姿態也是重要的,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重要。戴來的作品和姿態,對于文壇都是個驚喜。這個讓人找不到重點的人,對于自我、他人、文學,恰恰是重點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