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野老師去世之后,我寫了四篇紀念文章,主要的意思都在文章中表達了,不想再照本宣科,在這里只補充幾句。我當過十四年中學老師,經過包括霽野老師在內的一些前輩、朋友的幫助,才走上了魯迅研究的道路。我對他們常懷感恩之心,因為他們幫我點燃了希望之火,走出了文革時期最幽暗的生命隧道。我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的人性,并不能證明我這個人特別尊師、特別懷舊、特別惜緣、特別知情。如果對在人生轉折時期幫助過自己的人以怨報德,這才是一種人性的扭曲。霽野老師特別提攜我,關愛我,甚至在我做錯了事讓他特別生氣的時候仍然原諒我,也并不是因為我有什么過人的才華,無非是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封書信和一份清單,證明未名社結清了魯迅的版稅,使霽野老師不至于蒙受欠魯迅錢的不白之冤,F在弘揚傳統道德,“投桃報李”就是一種傳統道德,在當今這個人情涼薄的社會是一種稀缺的精神資源。
過去我把翻譯看得比創作和研究簡單,其實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它不僅是一種文筆的轉換,而且是一種觀念認知和價值選擇
李霽野老師廣為人知,主要是因為他是魯迅培養下不斷成長的一位著名翻譯家,而在他翻譯的近二十部作品中,影響最大的就是英國作家夏洛特·勃朗蒂的《簡·愛》 。據說,廖靜文17歲就讀過這個譯本,后來有人勸她不要嫁給多病的畫家徐悲鴻。她表示,純潔善良的簡·愛能夠嫁給年紀比她大、眼睛又失明的羅契斯特,她為什么就不能嫁給徐悲鴻呢?這只是一個小例子。據說毛澤東也讀過這個譯本。當然不能因為毛讀過就證明這本書翻譯得特別好,但卻能說是這本書影響廣泛,因此才有機會多次重版。
過去我把翻譯看得比創作和研究簡單,好像只要能懂外文就能夠對譯,其實翻譯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它不僅是一種文筆的轉換,而且是一種觀念認知和價值選擇。在霽野老師翻譯的《簡·愛》出版之前,就出版了伍光建翻譯的《孤女飄零記》 ,也就是《簡·愛》的另一個譯名,霽野老師肯定看過這個譯本。大家知道,伍光建跟嚴復、林紓一樣,都是中國翻譯界的開山祖師,不過嚴復、林紓都是用文言文進行翻譯,伍光建是用白話文進行翻譯。伍光建翻譯面廣,多達130多種;數量又多,大約有一億字,當然功不可沒。而且他早有機會到西歐、美國考察,英文基礎應該打得比較好;不像李先生,先出書,得了稿費,才有機會出國。茅盾曾經寫過評論,認為伍譯本和李譯本各具特色:伍譯本有刪節,適合一般讀者讀;李譯本忠實于原文,適合文藝青年讀。我以為茅盾這個評論比較表面化。伍譯本的問題并不在刪節。 《約翰·克里斯朵夫》也有縮寫本,但保留了原著的精華,而伍譯本卻對原著中的景物描寫和人物描寫做了大量刪節,視為冗文贅筆,而不了解其中體現的宗教寓意。伍譯本還把原著中的“修女”譯為“尼姑” ,“天使”譯為“仙女” ,“精靈”譯為“神仙” ,這就混淆了佛教、道教和基督教的界限。從這個意義上是否可以認為,伍光建其實對《簡·愛》并沒有完全讀懂?我認為,李譯本遠遠超過伍譯本,這應該是毫無疑義的。此后《簡·愛》又有了祝慶英、吳鈞燮、黃源深等人的譯本,各具特色,符合魯迅提倡的“重譯”精神。霽野老師對此后的譯本十分尊重,絲毫沒有“文人相輕”的狹隘心理,這也是十分可貴、十分難得的一種品質。
說莽原社與未名社的關系至今還“打了一個懸而未解的結” ,其實這個問題應該說早已經澄清了,結早就解開了
不久前,有媒體多個版面刊發了研究未名社的文章,這應該跟紀念李霽野先生誕辰110周年有關,是一種可喜的動向。不過有些文章似乎連一些基本的史實都還沒搞清楚。比如開篇之作題為《文學史中的未名社》 ,說莽原社與未名社的關系至今還“打了一個懸而未解的結” 。其實這個問題應該說早已經澄清了,結早就解開了。
所謂“莽原社”只是出版《莽原》周刊時對外采用的一個名稱,“莽原”二字是從一部字典上隨手翻來的,并無一個正式的社團和綱領。1925年4月下旬, 《京報》原有的《圖畫周刊》 (第五種)團體解散,不能繼續出版,故以《莽原》周刊取代。編輯者為魯迅,主要協助者為高長虹和荊有麟;李霽野、臺靜農、韋素園、韋叢蕪在魯迅看來只是“聲援者” 。作者們的共同追求無非是“率性而言,憑心立論,忠于現世,望彼將來” ,開展“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 。從1925年4月24日至同年11月27日, 《莽原》周刊共出版了32期,除魯迅外,未名社成員在該周刊共發表了二十篇文章和譯作。 《莽原》周刊發行時,未名社尚未成立。
未名社成立于1925年夏天,是以魯導為精神領袖的一個青年文學社團。正式社員共六人,即魯迅、李霽野、臺靜農、韋素園、韋叢蕪、曹靖華,其中有四人是安徽籍的同鄉好友。曹靖華是河南人,但因為跟韋素園同赴蘇聯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關系親密,故也成為了該社的成員!拔疵鄙绲摹拔疵倍植皇恰盁o名” ,而是“還未想定名目” ,雖無綱領,但以翻譯為事業中心。未名社系合資創辦,魯迅掏了350元,其余五人各掏50元。該社經營不善時,魯迅正式宣布退社。所以未名社組織比較嚴密,成員十分明確,成果比較豐碩,活動時間也相對長,這些都是“莽原社”無法相比的。 《莽原》半月刊(1926年1月10日至1927年11月25日,共46期)和《未名》半月刊(1928年1月10日至1930年4月30日共24期)都是未名社的期刊,高長虹、向培良等只是《莽原》半月刊的投稿者,跟《未名》半月刊則毫無關系。
作為魯門弟子,魯迅去世之后霽野師含著感激的熱淚寫了不少回憶、悼念的文章,流傳最廣、影響最大而又引起爭議的有兩段話
作為魯門弟子,魯迅去世之后霽野師含著感激的熱淚寫了不少回憶、悼念的文章,散見于《李霽野文集》二卷所收的《紀念魯迅先生》 《華誕集》 《舊懷集》 。但最為集中、最具史料價值的無疑是《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一書。這本書全是霽野師的親見、親聞、親歷,為研究中國現代社團史和文學史者所必讀。在霽野師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而又引起爭議的有以下兩段話。
1956年8月25日,為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霽野師寫了《魯迅先生兩次回北京》一文,回憶1929年5月魯迅回北京探親時,霽野師問魯迅是否入了黨。魯迅說“并沒有,不過他覺得馬克思主義是最明快的哲學,許多以前認為很糾纏不清的問題,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一看,就明白了。 ”“不過魯迅先生最討厭空嚷嚷的,他多次說到,要建設真正的革命文學,必須先有實踐的生活,必須腳踏實地地介紹些可供參考的文藝理論和作品。 ”我認為霽野師的上述回憶是可靠的,并沒有拔高或神化魯迅。這可以用魯迅1928年7月22日致韋素園信來印證。魯迅在這封信中寫道:“以史底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捷爽快的,有許多昧曖難解的問題,都可以說明。但近來創造者一派,卻主張一切都非依這史觀來著作不可,自己又不懂,弄得一塌糊涂,但他們近來忽然都不響了,膽小而又要革命。 ”“史底唯物論” ,是馬克思主義的另一提法?梢婔斞1928年使用的書面語言跟1929年使用的口語,表達的意思完全一致。
近些年來,被一些論者頻頻引用的還有霽野師回憶錄中的另一段記載:“最后相見時,我們談起深為我們懷念的F君,先生自己并不提這件事,卻只說到他的誠實。諷刺著當時的‘革命文學家’對于自己的攻擊,先生故作莊重的向F君說,你們來到時,我要逃亡,因為首先要殺的恐怕是我。F君連忙搖頭擺手的說:‘那弗會,那弗會! ’笑聲在耳,先生卻已長逝。 ” ( 《憶魯迅先生》 , 《魯迅先生紀念集》 ,第68頁,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1937年初版)魯迅提到的“F君” ,就是黨員作家馮雪峰。霽野先生的此文寫于1936年11月11日,魯迅剛剛去世時,完全真實可靠。不過有些論者之所以對這段回憶有濃厚的興趣,是想以此證明魯迅晚年已對共產黨產生了幻滅,對共產主義文化產生了幻滅。我以為這種理解是以偏概全。其實霽野師的回憶錄寫得很清楚,魯迅所說的那些恨不得要殺他的人,指后期創造社和太陽社的‘革命文學家’ 。他們把魯迅視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二重反革命” 。但這種極左的傾向已經受到了中共中央的批評,并在籌組左聯的過程中進行了糾正。1976年6月15日,霽野師又寫了一篇《我和魯迅先生最后一次會晤》 ,回憶1936年初夏他拜訪魯迅的詳細情況。這篇文章介紹了魯迅當時對十月革命道路的向往,以及對中國革命前途的樂觀信念。這些內容在上世紀白色恐怖籠罩下的上海是不能公開發表的,可以作為《憶魯迅先生》一文的必要補充。
霽野老師是1997年5月4日去世的,享年94歲。我結識他時,他剛過古稀之年,在我心目中就已經是很老很老的老人了,因為他還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就給魯迅留下了“頭發和胡子統統長得要命” ( 《憶韋素園君》 )的印象。一眨眼,我也到了毛澤東所說的“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的歲數。我想,一個人壽命的長短往往不是自己所能操控的事情,但只要真誠地工作了一生,做了時間、環境和個人能力所能做到的事情,就可以坦然地說一句:“我竭盡了自己的努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