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個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自我介紹之后,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現在比年輕時更美,那時你是個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容貌相比,我更喜歡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是《情人》開首的句子。深沉、抒情、優美,透著感傷和滄桑,富有磁性、詩一般的語言深深地吸引著讀者。是的,杜拉斯很迷人,她是青春的偶像,小資的象征,愛情的代名詞。在晚霞中,喝著咖啡,讀杜拉斯的小說,那是時尚和浪漫的標志。在法國,可以沒讀過波德萊爾,沒讀過普魯斯特,但不能不知道杜拉斯,不能沒有讀過她的《情人》,否則,那是一件多么沒面子的事情!如果說,在法國現當代作家中,杜拉斯不是最重要、最偉大的,起碼是讀者最多的,除了“小王子”。這是一個引領文學潮流的作家,一個獨具風格、特立獨行的小說家,“一個坦蕩走入通俗讀者群體的嚴肅作家,一個與昆德拉、村上春樹和張愛玲并列為小資讀者時尚標志的女作家”。
編者按
今年4月4日,是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誕辰100周年紀念日。她斑斕多彩的人生,搖曳多姿的文字已成為法蘭西文化中獨一無二的“杜拉斯標簽”,長久地媚惑著這個世界。而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她對中國文壇的“侵蝕”以及對小資階層導師般的影響,是任何一個其他的西方女性作家所無法企及的。
在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來臨之際,本報特邀著名翻譯家胡小躍撰文,并輯此專題,以表達對這位特立獨行的作家的紀念。
杜拉斯的生命歷程
1996年3月3日,星期天。深受歡迎的法國當代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走完了81年的生命旅程。她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具有一個預言般的名字——《這是全部》。
中國讀者了解杜拉斯,大多從她的《情人》開始。這部小說是她在70歲的時候,超越似水年華的時間阻隔,傾注真情創作出來的,這部小說獲得1984年法國龔古爾文學獎,暢銷250萬冊,被譯成40多種文字,征服了無數純情的心。
印支遺夢
1914年4月4日,瑪格麗特·達娜蒂約出生于越南西貢。當數學教師的父親把全家安置在湄公河畔,在女兒4歲時離開了人世。不會微笑的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哥哥過著窘迫而陰郁的生活。印支半島的異國風情給瑪格麗特憂悶的童年和少女時代抹上一道略帶亮色的背景,成為她對那段生活回憶中最美好的部分,滋養了后來的創作靈感。
在瑪格麗特16歲那年,她在湄公河的渡輪上遇見了胡陶樂(音譯)——一個來自中國北方的富有的男人。胡陶樂養活她全家,成了她第一個也是終生難忘的情人。兩年后,她去巴黎學習法律,從此離開了印度支那。這段情感往事成為一個秘密,在她心里埋藏了整整50年后才向世人吐露。
瑪格麗特曾說,她其實在18歲時已經死了。是的,少女時代的瑪格麗特·達娜蒂約已為愛情而癡狂死去。在法國,她采用了杜拉斯——父親家鄉的名稱作為她的筆名。曾經為愛情癡狂的達娜蒂約從此變成了迷癡文字的杜拉斯。
愛情之路
1939年,杜拉斯和羅貝爾結婚,1942年,他們的孩子剛剛出生就死了,之后不久,杜拉斯愛上伽利瑪出版社的忠實讀者迪奧尼斯,但她并沒有離開羅貝爾。1944年6月1日,羅貝爾被蓋世太保逮捕并流放。杜拉斯的摯友密特朗竭盡全力幫助她,終于在1945年5月為她找回了已經半死不活的丈夫。羅貝爾后來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了撼人心魄的《人種》一書。1946年,杜拉斯和羅貝爾終于離婚了。一年后,她和迪奧尼斯的兒子出生。孩子的出生使杜拉斯暫時把全部精力傾注在哺育孩子上,但她從未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這個兒子。1950年,她同時離開了羅貝爾和迪奧尼斯,住進了在諾夫勒的一幢大房子。陪伴她生命最后15年光陰的是比她小40歲的雅納·安德烈——唯一使她與外界保持聯系的最后的情人。安德烈為她近乎瘋狂的寫作感到恐怖,但他愛她,甚至愿意經受“煉獄”的磨難。面對她長眠后的遺容,他說:“……我知道,我們已永遠分離。我愛你!
友情傳奇
在杜拉斯去世前兩個月,香榭里舍的一位杰出人物已離開人間,他就是連任14年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的弗朗索瓦·密特朗。隨著兩個天才生命的相繼逝去,他們之間保持了半個世紀的友誼也完成了傳奇般的歷程。
杜拉斯和密特朗于1943年相識,兩人一見如故,彼此深深為對方吸引,仿佛血脈相連的兄妹,開始了終生篤信的友情。
迷于寫作
寫作是杜拉斯的“激情之域”,是她“生命的全部”!凹词顾廊,我還要寫!彼缡钦f。她說:“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孤獨和癡迷是相伴而生的。癡迷常常不被看到,這是因為它被壓抑,我不相信它會被轉化。每寫完一本書后,即是那種無人可分擔的絕頂的孤獨!
杜拉斯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特別喜歡凝望大海。海的澎湃、鳴響、低喃、靜默,都仿佛是在與她的心靈進行交流。她最后寫完的名為《寫!返淖髌,計劃于1996年3月15日出版,可惜她沒有等到那一天。
(世宗)
1
多少人能讀懂杜拉斯?
杜拉斯的作品和她本人一樣,并不總是那么容易親近,像《情人》這種故事相對完整、線索比較清楚、敘述大致明白的小說并不多。如果說她前期的小說如《厚顏無恥的人》、《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還能讓人讀明白大概的話,后來的小說就越來越朦朧、越來越晦澀了,到了《這就是一切》只剩下斷斷續續片言只語,猶如夢囈,如無人解讀,確實無法讀懂。這是一個對語言有“潔癖”的作家,故事可以重復,但語言絕不可以累贅,她的文字簡潔得布滿了空白,句子因缺乏連接而斷裂而跳躍,有時讓人覺得語無倫次,不知所云,加上書中散落的印象多于線性的故事,發顫的記憶多于連貫的情節,人物常常莫名其妙地來,不聲不響地走,往往沒有身份,不知出處,彼此間好像也沒有什么關系。更讓人頭疼的是,人稱不時混用,真假交替重疊,時空經常倒錯,缺乏持續穩定的狀態,形成一種“流動”的寫法。
事實上,她并不按照正常規則來出牌,喜歡瘋狂,更喜歡迷亂,所以,她不但迷人,也迷惑人。有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對她來說,作者并不比讀者知道得更多,作品完成了,作者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完全交由讀者去評判、去理解。她認為“現實生活中沒有什么是真的”,所以要用語言來虛構一個“真實”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現實與幻想沒有界限,虛構的故事與真實的經歷混淆在一起,正如她自己所說:“我把生活當作神話來過”,而神話是對原始記憶的一種詩意的言說,而記憶又是不可靠的,有時像陷阱,發生過的、沒發生的、可能發生的全都亂成一團,真假再也沒有區別。當人們閱讀杜拉斯在酒精作用下或昏迷醒來時讓揚·安德烈亞記錄下來的那些記憶的碎片,誰也弄不清真實從何開始,虛構又在哪里結束。在這種情況下,又有多少人能讀懂杜拉斯呢?
2
要么愛她,要么恨她
在法國,杜拉斯向來是個飽受爭議的人物,對她的諷刺、攻擊甚至謾罵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因為她的作品太另類,太大膽,敢于觸碰別人不敢觸碰的禁區,比如亂倫問題,同性戀問題,還把這些事情往自己身上扯,簡直有點“厚顏無恥”了。而且她我行我素,自以為是,“孤獨地寫作”,不參加或依附任何派別。她的寫法,曾讓人以為她跟新小說派走到了一起,遭到了她的斷然否定:她也從來不和那些作家來往。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她喜歡制造新聞,“惹是生非”,做事不顧后果,《情人》的巨大成功,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忌。
恨杜拉斯的人不少,然而,喜歡杜拉斯的人更多,著名哲學家?略鴮懶沤o她說:“我在你的作品中失去了平衡,我被你的文字所捕獲了。你是我所需要的那種作家!崩狄沧摹跋蚨爬怪戮础。正如杜拉斯研究專家阿列特·阿梅爾所說的那樣:“杜拉斯的寫作給讀者兩種可能性:要么愛她,要么恨她,沒有第三種溫和中庸的態度!
杜拉斯之所以那么特立獨行,是因為她置自由于一切之上:寫作的自由、思想和行動的自由、愛情的自由。對她來說,寫作沒有禁區,既不受題材的限制,也不受語言的限制。她認為現有的語言被人用濫了,不再能夠表達她的意思,所以要改造詞匯,創造自己的詞庫,賦予它以她所想要的意義。她追求文字的含蓄、精煉,拒絕平庸,要讓它充滿張力和隱喻,要用最少的詞來表達最多的意思。對語言的這種苛求使她的作品變得很隱晦,也極其唯美,具有強烈的沖擊力。她打破了傳統的敘述模式,把故事寓于情緒之中,重視文體和音樂性,用空白和標點來控制語言的節奏,用聲音和畫面來代替敘述,打破邏輯,顛倒時空,只求感情的自由抒發,作品越是展開,敘述就越是任性。
這種自由也表現在思想和行動上,她孤獨而不孤僻,常常走上大街,參加游行示威,毫不猶豫地在請愿書上簽名,像年輕人一樣沖動和激進,成為各團體都想爭取和拉攏的對象,但她始終忠于自己,不讓任何組織捆住她的手腳。愛情,是杜拉斯作品中最重要的命題,也是她人生中最精彩的點睛之筆。她追求的愛情必須是絕對的、純粹的,不受家庭的束縛,遠離物質、金錢、社會地位等外在的東西,更不在乎膚色差別和年齡差異。她在書中把這種強烈的愛表現得淋漓盡致,對欲望的探索觸及到了人的靈魂深處,驚世駭俗,當然會引起一部分人的驚恐和憤怒。
然而,作為女人的杜拉斯,你可以愛她,也可以恨她,但作為一個作家,她的藝術魅力是無可抵擋。她用自己的全部著作,用文本-戲。娪,建立了一個杜拉斯世界。她去世之后,隨著非議和成見的淡去,人們開始平靜下來,客觀、全面地研究她的作品,1997年,法國杜拉斯研究會成立,國際杜拉斯研究會也跟著啟動,她的作品不斷重版,關于她的傳記和論著接二連三地出來,人們慢慢地認識到了她的價值,連曾經敵視她的《文學雜志》也不得不做關于她的專題,盡管主編承認自己不喜歡她,“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作家”。近年來,杜拉斯在法國越來越受重視,杜拉斯電影回顧展剛剛結束,國家圖書館又舉辦了她的手稿展,她的三本小說《副領事》、《勞兒之劫》、《印度之歌》被列入法國大學和中學教師資格考試范圍,大學開設了研究杜拉斯的課程,她的戲劇《薩瓦納灣》成了法蘭西喜劇院的經典劇目,這一切都足以證明,杜拉斯已成為一個經典作家。
3
杜拉斯,中國的情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情人》中的情人是中國人的緣故,杜拉斯在中國受到了特別的禮遇,如果說,在法國,她曾遭到恨遭到罵,在中國,迎接她的始終是鮮花和掌聲,盡管她的書我們有時讀不懂,她的電影讓我們看得莫名其妙,我們卻很少抱怨,或者是不敢聲張。是怕自己的不懂是露怯、落伍、不解風情、不夠時尚?對此,杜拉斯是心知肚明的,她說,最先接受她、承認她的是外國的讀者,而不是法國人。早在《情人》讓她風靡全球之前,我國就已經介紹和翻譯她的作品,而《情人》在中國的版本更多達13種,如果不是中國在1992年參加了世界版權組織,對版權作出了限制,其譯本將絕對超過《小王子》。近十多年來,國內多家出版社涉足杜拉斯著作的出版,至今,杜拉斯的60多部作品幾乎已全部譯成中文,關于杜拉斯的重要傳記和專著也先后引進中國。我國有不少杜拉斯研究專家,有的已被國際杜拉斯協會吸收,有的在參與國際杜拉斯合作研究和寫作,在大專院校,選杜拉斯為研究對象和寫論文的文科生多得都難以找到輔導老師。媒體對杜拉斯的關注也超過了許多國內外名家。至于杜拉斯對中國作家的影響那就更大了,首先是王小波,他曾說,“到了將近四十歲時,我讀到了王道乾先生譯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說可以達到什么樣的文學境界。憑良心說,除了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年來沒讀過什么令人滿意的小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些別的書,這些小說對我的意義都不能和《情人》相比。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于,它寫出了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性愛和生活中的別的事情,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彼讯爬箍醋魇撬睦蠋,稱她是“風華絕代”,說她的小說“讓讀小說的人狂喜,讓打算寫小說的人害怕”。王小波不但欣賞和鐘情杜拉斯,還借用了她的不少手法,在《黃金時代》和《革命時期的愛情》中,他都切換運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敘述手法,并且還像杜拉斯那樣詩化自己的語言。
女作家趙玫也公開承認自己受杜拉斯的影響,她說:“我從不否認我是怎么深深地受著她的影響,我甚至標榜我是嘗試著用她的感覺和她的方式在寫作……我是怎樣宗教般地崇拜和熱愛著這個杜拉斯!标惾竞土职滓残蕾p杜拉斯并受其影響,她們借鑒杜拉斯的主要是寫內心、寫憂傷的基調和對某一意象的突出使用,她們像杜拉斯一樣,有意將生活和虛構混淆起來,許多作品都有自傳性的特點,而且也重復寫某類題材。
杜拉斯身上確實有很大的氣場,接觸過她的人都會受其影響,被其左右,以至于法國有的傳記作家都不敢見她,怕影響傳記的客觀公正。研究杜拉斯的作品有時也很危險,因為很容易沉湎在她的絕望和極端里,她的語言也有很大的侵蝕性,如果不能抵抗住她文字的誘惑和迷狂,研究者很有可能會被她的文本帶著走,甚至風格都會被她潛移默化。讀她的作品也同樣,許多人看了她的小說以后,都會不由自主地用她的口吻說話,用她的句法寫作。作家高偉在《杜拉斯和揚:煩死你也要愛》中說:“杜拉斯的文字比其他任何作家的文字都有一個魔法,就是看著看著,下筆的時候,就成了杜拉斯的味道,一點兒都不用故意,甚至連模仿都不需要。那一個階段,我的文字沾染了杜拉斯的味道。報刊上充滿了杜拉斯味道!
杜拉斯的世界,的確很迷人。
作者簡介
胡小躍,1961年生,浙江人,1988年來到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翻譯家協會專家會員、全國法國文學研究會理事、法語譯審。翻譯過60多部外國文學作品,包括《孤獨與沉思》、《巴黎的憂郁》、《灰色的靈魂》。曾獲法國“文藝騎士”榮譽勛章以及傅雷翻譯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