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引汪曾祺的一段文字:
抽煙的多,少,悠緩,猛烈;可以作為我的靈魂狀態的記錄。在一個藝術品之前,我常是大口大口地抽,深深地吸進去,濃煙彌滿全肺,然后吹滅燭火似的撮著嘴唇吹出來。夾著煙的手指這時也滿帶表情。抽煙的樣子最足以顯示體內潛微的變化,最是自己容易發覺的。
這篇文字寫于上世紀40年代,題目叫《藝術家》。這頗似汪先生的自畫像。它其實是汪曾祺的人生狀態,他一生確也可以用“藝術家”來概括,他把生活當藝術,鐘情和癡迷于一切美的事物。他自己說自己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前幾年,黃裳有一篇寫汪曾祺的長文《也說曾祺》,此文開篇就說,“曾祺的創作,不論采用何種形式,其終極精神所寄是‘詩’”。這實在是很有見地,以前似還沒有人這么干脆直白地說過。
記得15年前,汪先生去世時,他的家人為每位來送行的人發了一份汪先生的手稿復印件,那篇文章的題目就叫《活著真好呀!》,他的家人是理解他的。他實在是熱愛生活、熱愛美的。他是作家中少有的特別熱愛世俗生活的人,他熱愛一切勞動以及勞動所創造的美,包括飲食、風俗和一切生活中的藝術。
黃裳說的沒錯,“他的一切,都是詩”;蛘咭部梢哉f,他追求的一切,也是美。這結論,肯定也是沒錯的。汪先生曾在接受家鄉電視臺采訪的一段視頻中說:“我就是要寫,我一定要把它寫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關于〈受戒〉》)。這就是汪曾祺,在生活中他也是這個樣子。對待生活他也是這樣。朋友曾給我說過一個汪先生的趣事,說老頭兒最后一次去云南,在昆明的那天,《大家》雜志的同事去看他,臨別,他抓住作家海南的手久久不愿丟開。海南那么柔弱。柔弱就是一種美。老頭兒這是對美的依戀呀!對人如此,對吃也是如此。所以他的關于吃,喜歡吃,喜歡寫吃。其實也是美,是藝術之道。
作家墨白與汪曾祺接觸并不多,可他曾寫過一個汪曾祺的形象我以為頗為神似。
1989年秋,汪曾祺和林斤瀾一行到合肥參加《清明》筆會。會前,安排作家游覽合肥包河公園。臨行前,汪先生手里拎著一個淡青色的布兜子。墨白問:汪老,準備買東西?汪先生說:預備。然后把布兜子裝進半舊的夾克衫里,帶子露在外邊,一走一擺,有幾絲灰發散落在他的額前,他就用他那長了老人斑的手攏一攏。
這個形象也大致是汪曾祺晚年在蒲黃榆和虎坊橋兩個居所周邊的菜場的形象。墨白寫得很準確,這個老頭兒就是這個樣子。
汪曾祺自己也說過:一次到菜場買牛肉,見一個中年婦女排在他的前面。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么做?老頭很奇怪:不會做,怎么還買?于是毛遂自薦,給人家講解了一通牛肉的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喱牛肉,直講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和干煸牛肉絲(見《吃食與文學》)。
汪先生對吃是饒有興趣的。他生前編過的僅有的一本書《知味集》,就是關于吃。他親自寫了征稿小啟,寄給朋友。給這本文集寫稿的有王蒙、王世襄、車幅、鄧友梅、蘇叔陽、吳祖光、林斤瀾、鐵凝、舒婷和新鳳霞等48位作家。這本《知味集》由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于1990年出版,也只印了3000冊?衫项^子的征稿小啟,可真是下了功夫去寫的:
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 中國是一個很講究吃的國家,文人很多都愛吃,會吃,吃得很精;不但會吃,而且善于談吃!F在把談吃的文章集中成一本,想當有趣。凡不厭精細的作家,盍興乎來,八大菜系、四方小吃、生猛海鮮、新摘園蔬,暨酸豆汁、臭千張,皆可一談;蛐∈信膈r,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燒筍,偶得半日之清閑。婉轉親切,意不在吃,而與吃有關者,何妨一記?作家中不乏烹調高手,卷袖入廚,嗟咄立辦;顏色饒有畫意,滋味別出酸咸;黃州豬肉、宋嫂魚羹,不能望其項背。凡有獨得之秘者,倘能公之于世,傳之久遠則所望也。道路阻隔,無由面請,謹奉牘以聞,此啟。
在征稿小啟之后,又寫了足足有兩千字的一個后記,歷數中國菜的淵源和歷史,足可見他對吃的興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