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樵,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F為安 徽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副院長。著有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屋頂上空的愛情》,中短篇小說集《謎語》《一網無魚》《城里的月光》等。有 五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小說曾獲安徽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當代》小說拉力賽冠軍等。
所有的文字都是為小說準備的
剛認字的時候,“文革”如火如荼,鄉下能見到的文字,都在標語口號上。年齡太小,看不懂,就覺得將字印在旗子上、刷在土墻上、寫在紅布上,很無聊,沒意思。一度我對認字很抗拒,不愿上學,因為字繁衍不出讓人心動的景象。
大概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讀到了第一本小說《魯濱遜漂流記》,魯濱遜流落荒島26年的傳奇經歷讓我整整一個夏天處于夢游狀態,我一心想著如何從家門口的那條小河出發一直漂流到魯濱遜的島上去。從此我對文字就充滿了敬意。那一年,我9歲。
此后到處找小說看,可它們全都被作為“毒草”查禁了。陸續看了一些《三俠五義》《水滸傳》《敵后武工隊》之類的小說,讀一本小說,能興奮好幾個月,并且認定了文字惟一的用處就是寫小說,如果文字不用來寫小說,這個世界是不需要文字的。
上了公社的中學,主要是“批林批孔”和“反潮流”,都沒興趣。學校的圖書室封死了,我們幾個膽大包天的小伙伴在月黑風高的夜里,撬開窗子,翻進 去,偷出了諸如《敵后武工隊》《呂梁英雄傳》《三家巷》《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三國演義》等許多“毒草”,輪流看完后,再偷偷地放回去。
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經驗”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價值觀與道德觀。我童年記憶中對于文字的功能定位就是:寫小說。
而且我也很盲目地認定,我之所以認字,就是為了將來寫小說。
所有的經歷都與小說有關
為了有小說讀,我考大學填的志愿全是中文系。我在中文系4年,除了上課,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讀小說,覺得只有讀上小說,那才是人過的日子。研究 生的攻讀方向是“文學批評學”,平時也是以讀小說和分析小說為主。這就是說,我從認識字的少年時代起,幾乎就沒離開過小說。我發覺自己離開了小說就好像失 去了活著的理由。
為了生計,我當過教師,做過報社的編輯、記者、出版社副社長,慚愧的是,沒有一個職業能讓我激情澎湃和全力以赴,因為腦子里裝的全是小說,我在 各種非小說的會場和酒桌上總是麻木不仁渾渾噩噩,像是一名被抓的壯丁或一個偽軍,既沒有職業熱情,也沒有職業成就感。折騰了四五年,我終于調到了安徽省文 學院做了一名專業作家,與小說再續前緣,一種簡單而樸素的生活寧靜而溫暖。
我出生農家,自小跟土地和莊稼朝夕相處,背景性的缺陷注定了我缺少安全感并與當下的現實生活貌合神離、相互拒絕。坦率地說,我寫小說除了熱愛和 癡迷,還有就是害怕受到現實的傷害,是對當下生活的逃避;與其說是我選擇了小說,還不如說是我逃到了小說中避難。寫小說實證了“只有在審美活動中,人才是 自由的”(席勒)。
從事專業創作10多年來,我對小說充滿了感激和感恩,我沒覺得我為小說作出了什么貢獻,反而是小說拯救了我。
所有的寫作都有著救世的妄想
寫小說的人基本上都是敏感而脆弱的人,是“杞人憂天”的人,還想充當“替天行道”的人。我們這一代寫小說的人是讀著傳統經典長大的,是在“文章 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感召下拿起筆的,文學傳統以及與時代和社會的一以貫之的深度糾纏決定了我的小說寫作始終流露出“救世的妄想”。這在長篇小說 《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以及中篇小說《生活不可告人》《來寶和他的外鄉女人》中似乎表現得更為迫切。
之所以叫“救世的妄想”,一是因為文學的力量還不足以扭轉乾坤,二是如果當一個時代到了“作假無愧,作惡無罪”的地步時,反價值的價值化,非道 德的道德化,并已經形成一個社會的集體無意識,那么,小說中的“救世”只能是徒勞的,但寫作的意義在于,盡管徒勞,可我們從沒放棄。
寫小說的目的就是在現實的根基上,建造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一個道德蘇醒、靈魂獲救、人性向善的世界。如今我們都被扔在了水里,我們和小說中的人物都需要上岸。
所有的小說都需要技術支持
小說寫作中,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技術是萬萬不能的。
再高的立意,再偉大深刻的思想,沒有技術支持,那都是空的。從中學到大學,老師分析文學作品和評價文學作品時,都是把主題、立意、思想當做最高標準,而根本沒有意識到是文學的技術才得以讓主題和立意存活下來。
20世紀西方文論的實質是形式主義文論,說白了就是技術批評,主要研究“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依據、途徑、方法和道路。告訴你“寫什么”,你 寫出來的不一定就是文學,告訴你精彩的內容和深刻的思想與立意,寫出來的同樣有可能是蒼白而空洞的作品,一個好的素材、好的立意,在不同的人那里,寫出來 的面貌完全不一樣,作品的高下取決于“怎么寫”了,而不是“寫什么”了,即取決于技術的高低。
小說的一些基本技術不可顛覆,如故事、人物、情節、細節、結構、節奏、氣韻如何生成與把握,再比如長篇小說的結構通常是復式結構,但復式結構的 幾條線之間如何構成戲劇性關系,這里面就大有文章,還有情節關系、人物關系的戲劇性設計都直接決定著主體結構是否牢固、合理與有效。小說的戲劇性設計的模 式和類型,小說的支線次要人物在和主線情節主要人物糾纏中的敘事控制,小說的細節選擇與對話質量的提升,都有其體系性和規律性的技術縱深。
小說寫作中的一些技術幾乎就是老生常談,但最基本的技術往往卻是難度最大的技術,比如一個好故事、一個好結構、一個好人物,就這三個技術,夠我們一生去奮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