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孫犁小說散文集《白洋淀紀事》; 《天津日報珍藏版孫犁文集》; 孫犁長篇小說《風云初記》上世紀50年代初,我在天津《進步日報》工作,剛結婚,本單位沒有房子。我愛人在《天津日報》工作,于是由他們單位分配我們一間住房。這原是一個舊旅館,北屋三間,中間是堂屋,東西各一間正房,算是這個宿舍最氣派也是最大的房間,大概就是舊社會旅店所謂的上房了。北屋之外,東西各有兩排二層樓房,房間大小不一。分給我的是北屋與樓房之間的空隙中蓋的一小間房,只有7平方米,放張雙人床之外廳余無幾,冬天生個小爐子,就緊靠在床旁邊。因為別無周轉余地了。聊以解嘲的話,可以用句成語:“室雅何須大”。事實上當時工資很低,我掙450斤棒子面,愛人掙350斤,一個孩子外加一個保姆,除了日常生活,也沒有余錢買家具之類的東西。最讓我感到高興的是,與孫犁為鄰。他就住在北屋靠東的那間房里。他們夫婦倆之外,三個孩子,擠在一間房里,雖說有十七八平米,確實也不寬綽。孫犁當時在《天津日報》編副刊,現在喜歡稱官銜,大概是官居副刊部主任吧。我是孫犁的崇拜者,從20幾歲到如今90多歲,一直癡心不改。那時《天津日報》每周有一期“文藝周刊”,正在連載他的長篇小說《風云初記》,我每期必讀,而且往往再讀。全書出版后,我又立刻買來通讀。我不是搞文藝的,生平沒有寫過一篇小說,哪怕是幾百字的短篇。我喜歡清明如水的文章,散文我愛讀朱自清,小說我愛孫犁。我有一本《孫犁選集》,一共才440多頁,全是短篇和少量散文,被我翻得封面、封底都不見了?梢耘c此相媲美的只有一部《聊齋志異》,已經翻爛了一部,現在常翻的是商務出的另一版本了。
我同孫犁的家雖只相距咫尺,但我從未拜訪過他,一則我不是《天津日報》的,攀不上同事這個關系。二則我對文藝是外行,最多只能稱個愛好者。自覺和作家沒有共通語言,要說也無非是些ABC和外行話。因此雖忝列鄰居,也不敢貿然造訪。但我是很關注他的。一次我們宿舍門口來了一個吹糖人的,一個炭爐子上放著一口溶化了糖的鍋,藝人揪一塊糖插上一根麥稭,中間是空的,能通氣。兩腮鼓得大大地吹起來,手捏著那個軟軟的糖,漸漸吹大起來,他一邊轉動,一邊捏成各種形狀,比如小老鼠、小人、小魚之類。這是逗孩子也吸引孩子的一門手藝,小孩圍觀是自然的。意外的是我發現孫犁正站在吹糖人的挑子前面,靜靜地、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藝人的一舉一動,幾乎可以用目不轉睛來形容。我一直遠遠地觀察著,發現他一站不是十來分鐘,而是半個多小時。這件事給我印象很深。我想這就是作家觀察生活的習慣吧。
孫犁生活很簡樸。當時我們那個集體宿舍沒有公共廚房,家家在門口放一個煤球爐做飯。孫犁住的是上房,有較寬的屋檐,他家就在屋檐下做飯。至于住樓房的,沒有屋檐,就在露天的過道上做。好處是誰家做什么、吃什么都一目了然。孫犁是老干部,又是著名作家,估計他在天津日報社的工資比我們高不少,加上他還有稿費收入,在上世紀50年代初,干部工資普遍不高的情況下,他大概屬于比較寬裕的。但他們家天天早上就喝棒子面粥,孩子的衣著也十分樸素。他女兒中學畢業后就進紡織廠當工人。按孫犁的人脈,推薦女兒當個“小白領”是毫不費力的,但孫犁絕不這么做。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他寫作的題材主要還是農村。小時候看電影,常問大人,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按這個習慣,可以說孫犁寫的農村人,絕大多數都是好人。好得那么樸實,那么自然,那么親切,那么生動,好像那些人物天生就是那樣的,沒有一點矯飾。我生長在城市,對農村十分隔膜?磳O犁寫的人物,好像使我有了許多農村的親戚、朋友,不僅熟識了,而且喜歡他們,愛他們。我常想,孫犁的小說為什么那么吸引人?大概就因為孫犁筆下的人物是和他一樣的農村人、好人,在感情上是他的朋友、親人。他有那么厚實的生活底蘊,他寫農民,就像平常我們自己在家和親戚朋友閑嘮嗑。語言是那么直白,道理是那么淺顯。他告訴你,他們就是那么生活,就是那么交流,就是那么悲愁歡樂的。
我很奇怪,我沒有農村生活經驗,但是我完全看得懂孫犁的小說。至于魯迅、茅盾、沈從文、老舍、丁玲等老一輩人的書,我都看得懂。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都是明朝人,離我們四五百年了,也能讀得懂。倒是有的同代人,比我小幾十歲的新作家寫的小說,有些地方我卻看不懂,特別是對話。他們好像一下子成了哲學家,講話都那么玄乎,似乎含著深遠的意義。但認真琢磨一下,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懷疑大概寫那些對話的人本身,也并不清楚自己寫的那些話有什么深意和實際內容,只不過是一種時髦,以貌似深沉來顯示自己很有思想而已。只可憐我這個頭腦簡單的人太不懂得當代人的思維習慣罷了。
我有一套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七卷本《孫犁文集》,包括他的短篇小說三十八,中篇小說二,長篇小說一,散文七十九,詩歌十二,理論一部一零四,雜著兩部五十七,共一百六十八萬言。這當然不是全集,但可以基本反映孫犁的文學成就。讀他的自傳和雜著,知道他生在河北一個小縣城的村子里,在家鄉讀小說,后來到保定進了有名的私立育德中學。這時他開始寫作、投稿,但多遭退稿。他因家貧無力升學,當過一年小學教師,緊接著抗戰爆發,他就參加了抗日工作,主要從事新聞、出版等文字方面的工作。孫犁學歷不高,幼年似乎也沒有什么名師指導。但他好學深思,喜歡逛書店、淘舊書。我發現他讀書很雜、很多。經史子集四部中,經書不是他興趣所在,史、子、集的殘篇、孤本,他都會收羅整理,認真研讀。從他自己的記述中,可以看到他讀書之多和雜。僅從他的《耕堂書衣文錄》一文中所記,就有《中國小說史略》、《魯迅書簡》、《六十種曲》、《潛研堂文集》、《李太白集》、《馬哥孛羅游記》、《西游記》、《蕩寇志》、《爾雅疏義》、《鄭文學史》、《宋詞選》、《戰爭與和平》、《東坡逸事》、《天方夜譚》、《靜靜的頓河》、《隨園詩話》、《海上述林》、《毛詩注疏》、《諸子平議》等等,凡一百七十部或冊。包括古今中外,極其龐雜。這當然不是他讀書的全部,而只是他把被抄走發還而有殘損的加以包裝整理的一部分。讀了這篇文章,我深感孫犁對國學、對古漢語是陸陸續續下了一番功夫的。這樣的作家現在很少,許多人不研習古漢語,很少讀古文。我最近看了一本書,文字相當流暢,特別是感情豐富,看得出他是懷著滿腔熱情來寫的,因而頗有感染力。遺憾的是一引古漢語就錯,比如《孟子·告子上》的名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彼跁械囊膮s是“魚我所欲之,熊掌亦我所欲之。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之!边@說明他對古漢語的虛字的基本規律、用法不了解,因而出這種小兒科的錯誤。當然時代不同了,孫犁1913年生,比我整大10歲,今年是他101周年了。這一代人當年所學的東西,與今天有很大差異。不能要求人人都能熟練掌握古文或古代漢語知識。但作為作家,專做文字工作的,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樣,應該在這方面多下點功夫。這對作家寫作時能夠用字更洗練,更精當,更典雅,乃至更豐滿……是大有好處的。記得夏衍同志說過,他受“五·四”打倒孔家店、否定舊文化的影響,對中國的國學根基,比之魯迅、茅盾這一代就差了一大截。我們和夏公比,又是另一代人,更應該自覺地補上這一課了。
孫犁是全國知名的大作家,所謂“荷花淀派”,是因為他的作品而聞名的。但他做事十分低調,有名有利的事,出頭露面的事,他都盡力避免。天津有些市一級的作家,凡文聯、作協的一些活動,都由他們擔負起來,而給孫犁留個清凈。在天津時他負責編《天津日報》的文藝副刊,他責無旁貸,每天就是讀書、看稿、寫作這三件事,真是六根清凈、專心致志于他的專業。過去說,做學問“板凳要坐十年冷!逼鋵嵏阄淖钟趾为毑蝗。我不是說任何公益性的社會活動都不能參加,而是深感有些人過于熱衷旁務,教書的不好好教書,經常上電臺或電視臺,與知名主持人爭秀,那就主次顛倒了。
總之,我十分欽佩、尊敬孫犁同志,欣賞他的作品,推崇他的人品。他只寫他熟習的人和事,從不趕時髦,做布谷鳥,什么時候唱什么歌。孫犁同志總是“為其所當為”,這是他成功和受人尊敬的緣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