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和詩,一起從比薩斜塔上向下自由落體的時候,一定是同時落到地面上的。盡管亞里斯多德認為,物體越重,下落得越快,但是,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證實,它們是同時落地的,物體下落的加速度與物體重量無關,也與物體的質量無關。但奇怪的是,我就是一直認為故事會先落地,我甚至認為,若遇上好風,一些詩,可能就會直接飛走了,像飛鳥、像蒲公英、像一縷煙云。而故事就是那樣直墜而下,呼呼帶著風聲,噼里啪啦、叮鈴哐啷、乒乒乓乓地轟然而墜。
可是,其實,我一直渴望故事像鳥類一樣,骨頭是中空的,它能飛。我希望所有的小說都有翅膀。只有那樣,它在時空中的停留要更久長,更遼遠。但是實際上,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小說往往有私心,寫的人、編輯者和看的人,大致都希望小說的肉身要好看一點,奇崛一點,甚至口味Q一點,你不能累我們的眼睛。于是,那樣的肉身往往是滯重的:血肉、筋骨、下水、淋巴、眼淚、鼻涕、神經、皮膚,諸種陰陽沖突與諧和,拖泥帶水、兜兜轉轉、磕磕絆絆,如果有人陷得太深,連呼吸的氣眼都找不到,它怎么能飛呢,一展翅就是匍匐,一出發就是墜落,所以,我們可能需要警惕故事的誘惑。
小說為什么要有翅膀呢?你為什么希望小說能飛呢?
因為它是小說,它可以寄托我們無處安放的東西;因為我們的靈魂疆域遼闊無際、浩渺幽深,因為我們孑然無依;因為精神天堂的大門方向,可能在左、在右、在上,總歸不可能在下;因為它有耐心、有力量準確回應生命的每一個縫隙、每一個斷裂、每一個回轉、每一個空洞;因為我們一世紀又一世紀的意識流,可能想穿越所有的宇宙島。
比如,有個小說說的是,一死囚在行刑隊準時發出的執行命令的子彈即將射出的那一瞬間,讓時間整整停留了一年。這是上帝和他的約定,上帝同意給死囚一年時間寫完他的三幕詩。骸凹氈、靜止、秘密地在這段時間里構筑他那巨大的、看不見的迷宮。他兩次重寫了第三幕、抹掉了某個過于明確的象征,他刪改、壓縮、擴充”。這個上帝給的時間里,舉槍的行刑隊一動不動,一只蜜蜂在院子的磚地上,留下固定的影子,一滴雨珠久久停留在死囚的面頰上。當他寫完最后一個字,雨滴從他面頰滑落,行刑隊槍響了。這個飛出了時間之外小說,釋放了多少被禁錮在時間之內的人類夢想。
還有一個小說是這樣的:一名罪人在地獄苦海中吞咽血水掙扎,因曾經的一星善念,得到釋迦牟尼向他頭上垂下的一縷蜘蛛絲。罪人欣喜地抓著蛛絲,拼命往上爬。無意間,他低頭發現他身后蛛絲上,無數的罪人像螞蟻串一樣,也抓著蛛絲往上攀爬。這不是要把救命的蛛絲弄斷?這名罪人低頭大喝:這是我的蛛絲!你們統統滾下去!話音剛落,蛛絲從他那里斷開了。天上,極樂凈土的蓮花池旁,釋迦牟尼面帶愁容地看著那罪人像一塊頑石,再次沉入了血池底。我想,讀到這里,所有的人心都會飛彈起一根驚心的蛛絲。
一個新轉學來的少年,受到班上全體同學的欺生排斥。女老師用心良苦地幫助他,但是,最終,他以侮辱的方式,傷害了這個唯一對他好的人。這個結局逆轉令人震駭,可是,小說的強大的氣場牽引,每一步都讓你懸浮在我們熟悉的感覺中,是的,我們的內心比我們的頭腦更早地認可并允許了逆轉的殘忍發生。它的軌跡,本來就在我們心里。
福樓拜的鸚鵡到底是哪一只?三份年表是不是都是福樓拜的真實人生?是的,它都是,無論樂觀的觀察,還是悲觀的記錄,還是他自說自話。同一段人生,不同角度地觀察,會得出真實的不一樣的結論。小說的空間如此自由,是的,小說可以比章魚的觸須還要慎密、粘黏,也可以像章魚觸須一樣輕逸騰挪。我們需要警惕的是,我們會不會被故事生發的物質動能擠壓?會不會被故事的重力加速度,被沉重的故事物質肉身淹沒?我們會不會被故事的吸盤釘死在一個無法轉身透氣的境地?而靈魂的顫栗、精神的激光,都需要空間。
又想起一個小說,說的是愛爾蘭的清晨,一個女孩將要離開家鄉、遠行紐約。她的眼睛像掃描機一樣,讓母親、家鄉、屋子、哥哥、草場,都獲得了平靜的關注,我們感到了難以忽略的重。臨別的女孩“努力回憶幸福的感覺,一個美好的日子,一個夜晚,一句友善的話。應該尋找某種快樂的東西,讓分離變得艱難,可是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最后,小說揭底了。爸爸一直在性侵擾這個女孩,媽媽無可奈何或者說放任、哥哥無力保護她。哥哥開著車送女孩進了候機樓。過了安檢,獨自一人的女孩走到衛生間,到隔間里,她終于哭了出來!绻≌f的發軔,只興致并沉溺在故事口味里,它會有一堆筆墨要用在父親對小女孩的性侵害上,故事的“下水”要占很大的體量,那么,它直擊我們靈魂深處的勢能,怎么積蓄?如果再碰到一個惡俗的寫手,那小說通篇,可能就像一只叮著一口濃痰猛吸的綠頭蒼蠅。
要說明的是,我不是故事反對派。相反,我喜歡故事。我只是警覺故事的拉力。好小說固然不排斥故事,但我們需要警惕故事的重力加速度,你要有升空的能力。否則,它會把我們淹沒。寫的、編的、看的,無一赦免。我想,好小說需要腱子肉,更需要強壯的神經、中空的骨頭,它需要輕質的肉身,需要“氣功”,在我們靈魂的領空翱翔。
最可惜的是,有些小說已經在跑道上跑很久了,可就是一直沒能起飛。它的句子多么富有意味,它的跑道多么漂亮,你一直被暗示它能飛的,你充滿期待,最終,它卻沒有。因為它沒有強大的動力系統支持,它可能不知道自己最終要去哪里,他只是憑聰明、憑混沌的直覺,走到了這個充滿暗示的境界;有一些小說,被自己的故事的物質肉身層層纏繞,結果當然,一出身,就是自由落體垂直死亡,讀者幾乎留不下什么念想。
【作者簡介】須一瓜,2000年起,陸續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作家》、《上海文學》、《福建文學》、《小說界》、《江南》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家文摘》等選載。著有小說集《淡綠色月亮》及通訊小說集《徐蘋VS須一瓜》。著作有《像地瓜一樣的大!。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著有小說集《淡綠色的月亮》、《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首部長篇小說《太陽黑子》。
【作家與《收獲》】2003-3中篇《淡綠色的月亮》;2003-6短篇《怎么種好香蕉》;2004-4中篇《穿過欲望的灑水車》;2005-2中篇《有一種樹春天葉兒紅》;2006-3中篇《回憶一個陌生的城市》;2007-4《少許是多少》;2010-1長篇《太陽黑子》;2012-3短篇《國王的血》;2013年《收獲》長篇專號春夏卷《白口罩》;2014-2中篇《老閨蜜》。








